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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我把自己所有能想起的社会关系排查了一遍,把比较近的、能跟妈妈通上气的亲戚朋友全部筛选掉,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我一个高中同学的哥哥,比我们大个四五岁左右,不是特别熟,只是在我去同学家的时候,见过几次,脸色苍白眼神游离,喜欢写诗,后来在外地大学读了个中文系,回北京某个中学做了老师。他跟我们聊天的时候不多,喜欢摆出一副当哥哥的样子,陪我们看过一次电影。女人内心深处总是有直觉的,看电影的时候我的同学他的妹妹出去买冰棍,他很深沉地对我说:我把你也看做我的妹妹……男人们尤其喜欢这句并不诗意左右逢源正负可解的话,即使是诗人。

  内心深处的直觉让我决定去找他。我先跟他的妹妹打电话,很随意地就了解到了他的情况,知道他在哪一个学校,基本生活规律如何,也知道了他为了继续安静地写诗,一直没有在家里住,而是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掌握了这些情况后,我心猿意马,再没有寒暄的心思,赶紧挂电话,决定周末进城去他的宿舍找他。

  他的学校在老城区,公交车在窄窄的街道慢慢爬过,两边是灰色的平房,大门上的红漆早已剥落。能感觉到那种老城的安静平和……俗世的暄嚣那样远,没有名利,没有实习,没有婚姻,只有昏昏欲睡的模模糊糊的爱情……闹中求静,倒真是个写诗的好地方。

  我一大早就到了他那里,在门卫处打听到他的宿舍,勇敢地敲门。半天才听得他含糊地问是谁,我高声报上姓名,同时加了注解: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妹妹的同学。他慌乱地回答“记得”,并让我到楼下稍等,他要起床洗漱。我于是到一楼,可怜兮兮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老房子高大阴凉,身上感觉阵阵寒意,却又像发着烧一样,细微地颤抖。爱情就是这样一种病,我老是在这样的病里冷一阵、热一阵。

  他洗漱完毕下来找我,前额的头发湿湿地微卷,他明亮而热情地向我招呼,我在这样的明亮和热情里忽然感觉萎顿。那种不妥的感觉又爬上了心头。不妥的感觉……就是我也经常会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忽略掉身边的一切而陷入了那样一种跟我本来的生活格格不入的爱情……

  对我的到来,他显然是既有准备也没准备。有准备是他的妹妹已经向他通报我打听过他的事情,当年电影院里那一句并不诗意左右逢源正负可解的话,大概也在他心里留下一道浅痕;没有准备是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这么莽撞地一大早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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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给我泡了杯茶,坐在我对面,自信而热情地看着我。我有些紧张和局促,因为感觉到他大概是误解了我的来意,更感觉到接下来的开口可能是自取其辱。可能我的紧张和局促更加深了他的误解吧……他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开始讲一些笑话逗我,想让我放松一下。他教的是高中二年级的语文课,颇有些浅薄与轻浮地谈起班上的某个女生,写了首诗在作文后面让他批,他假装没有看见,故意连她的作文也不批。那女生不依不饶,第二天找到他办公室,当着语文组其他老师的面问他:老师,我的作文你忘了批了。

  我勉强而僵硬地笑笑,拼命喝水。换了我平常的脾气,我大概会瞪着他说:你真无聊!可是现在,我能说什么呢?

  他讲了好几个关于女生的故事,他们班上的女生可真多……终于他讲到了同事,我逮到了机会赶紧问他:你们学校外地来的同事多吗?

  他说很多,现在北京特别缺中学老师,很多外地人因此进了京。但是他们要签一个时间比较长的合同,具体多少年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大概是7年到10年左右吧,不能换工作,等于是人生最有所作为的几年都要奉献给学校,大多数人也就从此在学校呆上一辈子了。我一听特别兴奋,赶紧问:是吗?这么缺老师吗?是不是跟学校直接联系就可以呢?

  他脸色微微一变,问:你有什么外地的朋友要来吗?

  我掩饰说:不是,一个同学的老乡想来北京实习,想联系实习单位。

  他明显地冷淡了一些,问了一下情况,哪里的,什么专业的,什么特长。

  我说是内蒙的,物理专业,特长吗,是唱歌。

  他笑了一下说:特长是唱歌,那么他是当物理老师还是当音乐老师呢?

  我傻呼呼地说:都行啊!

  他说:都行?别的课都行,就这两门课不行。

  他说:你别看我们学校不起眼,物理老师和音乐老师都是名牌院校出来的。物理老师有清华北大的,音乐老师有中央音乐学院的、中国音乐学院的,最差的也是北师大的。

  我说:只是实习而已……不是要分配在这里。

  他说:像他们那样的学校,应该是在本地实习,如果不是要分配在这里,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实习呢?

  我不说话。

  他又问:你说他是内蒙的……那他是汉族吗?

  我摇头说:不是。

  又问:那……汉语说得好吗?

  我不说话。

  他往椅子上一靠,笑笑说:你真有意思。北京现在的确缺老师,但也没有缺到不会讲汉语也行的地步……也有的中学里有外教,那得是讲英语。

  我再不说什么,失望地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他做手势让我坐下,大概是我一大早把他搅和起来了,已经调动了他的说教欲望,周末没有课,他暂时把我当成班上的女生了。

  他大讲特讲人生、理想,当然也包括爱情。毕竟是个诗人啊,不管多么世俗的标准让他一说,都有了诗的意味。他说:人人都说爱情最缥缈,其实爱情最现实。那种缥缈只是写诗时的灵感,我对爱情的理解是,两个人在一起,不管爱不爱,至少不能冬天的时候还要烧蜂窝煤。不烧蜂窝煤的温暖,才是真正的爱的温暖。

  高中时我去他家时,他家住着平房,冬天要烧蜂窝煤炉。真没有想到一个蜂窝煤竟然让诗人耿耿于怀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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