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7)

七

　　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杨小翼开始对妈妈房间里锁着的那只柜子充满了好奇心。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妈妈去医院值班了。杨小翼决定打开柜子，一窥其中的秘密。

　　妈妈的房间里她看到一把铜质的弹子锁把两只抽屉和柜子门紧紧扣死了。

　　要打开这把锁并不容易。她想办法把锁砸了，然后又去公园路那个锁匠那儿修理。

　　当锁咔嗒一声被砸开时，她慢慢地打开抽屉。抽屉里藏着的那只藤条匣子，怎么都打不开。但在柜子里她发现了在电影里看到过的资产阶级小姐穿的旗袍、一双高跟鞋，还有一支铜皮口琴。这时，另一只打开的抽屉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它压在一个笔记本下面。她拿起来仔细看，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理着一个运动员一样的短发，眉目秀气，腰身挺拔。他的目光稍微有点向上，好像任何人都不在他眼里，显得自信而坚定。他的嘴紧抿着，嘴角出现一条向下弯曲的纹路，显示出某种威严和拒人千里的表情。这是个漂亮的中年男人，但杨小翼对这照片里的人有一种莫名的拒斥。

　　这个人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她不愿见到照片上的这个人。她把这张照片从笔记本上抽出来，事实上，很长一段日子，她没烧掉，也没扔掉，这张照片一直夹在她的书本里。有一天，她发现夹在书本里的照片不翼而飞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终于不存在了。

　　大约半个月后，妈妈发现杨小翼动过她的抽屉了，那一天，妈妈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妈妈揍她时自己哭泣起来。杨小翼感到十分恐慌与不安。

　　那个周末，杨小翼到刘家大院，那天刘世军和刘世晨打乒乓，杨小翼在旁看着。刘世军不小心把球拍摔到杨小翼身上，刚好击中妈妈揍过的伤口上。但当刘世军着急地扶住她，关切地问候她时，她疼得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刘世晨在等着继续打球，但刘世军的心思都在杨小翼身上。世晨气愤地走了。世晨走后，杨小翼哭得更欢了。她把妈妈揍她的事儿都告诉了刘世军。当然，她没有说打开柜子的事。那天，刘世军一直帮杨小翼揉伤口，直到她不再哭泣。

　　“杨阿姨一个人带着你也不容易，她偶尔发火也正常。”

　　刘世军说话已经像个大人了。他身上有一种大人一样的热腾腾的气味，杨小翼很想他能抱抱她。

　　杨小翼和妈妈的关系日趋紧张，一度，她几乎不和妈妈说一句话。

　　十四岁那年夏天，杨小翼的个子迅速蹿升。秋天的一个晚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下身湿漉漉的。她伸手一摸，是血液。她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妈妈。她把床单拆下来，到天井的水龙头前洗涤。用了很多肥皂，使劲搓洗。她觉得这血液很脏，令人厌恶。

　　第六章

　　后来，杨小翼回忆她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光，觉得自己的生活基本上是快乐而无忧的。她受同学、朋友和老师的喜欢，品学兼优。无论是交友，还是在一些欢聚的场合，她总是应付自如。转眼到了一九五八年，杨小翼十七岁了。

　　十七岁那年春天，杨小翼和米艳艳还是形影不离的女伴。她经常带米艳艳去刘家玩。那时候，刘世军想高中毕业后参军去。刘世晨变得温和了，对谁都和颜悦色——当然是那种有优越感的和颜悦色。

　　王香兰带领着她的剧团（剧团已归国有）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题材从过去的才子佳人与帝王将相转向了社会主义火热生活中的普通劳动者，剧团还受邀去北京演出，王香兰女士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和表扬。为此刘伯伯——刘云石书记，还专门开了一次表彰大会，嘉奖了王香兰女士。

　　米艳艳一直对刘世军很有好感。那时候，米艳艳已经是个大美人了。和刘世军一样，她的学习成绩一向不太好，米艳艳早就跟着她母亲在学戏了。

　　自从撞见母亲和李医生的私情，杨小翼对两性情感在思想上一直很抵触；另一方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盼着这样的情感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那段日子，在学校，在回家的路上，或者在某个街角，总是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这种注视既让她无所适从又让她由衷地快乐。

　　每天睡觉前，杨小翼都会想到他。他叫伍思岷。他是刘伯伯司机的儿子，也在干部子弟学校。

　　他一直是个好学生，长相英俊，品学兼优。但杨小翼一直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冬天的时候，母亲从上海出差回来，她给伍师傅带了一双帆布手套。母亲坐过伍师傅开的那辆吉普车，吉普车的车窗漏风，坐在里面非常寒冷.

　　母亲让杨小翼送过去。

　　伍师傅家住在一幢老式旧宅子里。那天，院子的门虚掩着，杨小翼想也没想，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入。

　　令她尴尬的是，院子里伍思岷正对着一个自来水龙头洗澡，他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她尖叫了一声。他回过头来，看到了她。杨小翼连连说“对不起”，急忙退了出去。这时，她听到伍思岷在里面喊：

　　“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好。”

　　她刚迈出几步，就听到伍思岷在背后叫她：

　　“杨小翼，你有事吗？”

　　她站住了，缓缓地转过头去，她努力地笑了笑，说：

　　“我妈从上海带来一双手套，送给你爸爸。”

　　他收下了手套，说了声谢谢。他不像演讲台上那样能说会道，相反有点儿结巴。

　　回到家，她老是想他赤裸上身洗澡的场景。

　　伍思岷一如既往地注视着她。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她和伍思岷依旧没有任何接触。

　　那时候，杨小翼经常和米艳艳、世军、世晨聚在一起，他们常聊的话题除了革命以外，就是电影、戏剧和小说。

　　杨小翼和一本书相逢了。这本书真的符合她当时的全部想象和审美愿望。这本书叫《牛虻》。

　　那时候，每个男孩子都希望自己成为亚瑟或牛虻，每个女孩当然希望自己是琼玛。感动、叹息、崇敬、无奈、希望，这是她阅读《牛虻》这部书的关键词。她经常和米艳艳、刘世军、刘世晨讨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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