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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葛晓音蹲在医院噪杂的走廊里,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中,她平生还从未这样为某一件事情专注地忧愁过,思考过。一边是她至亲至爱的父亲细弱游丝般的生命,一边是她飘忽不定吉凶未卜的前程。半个小时,就像世纪一样漫长,她把好多事情都想好了。她起身,朝医院收发室走去。在那部有着白色转盘的脉冲电话旁,她坐下来,纤细的手指拨通了她有生以来记住的第一部大哥大:

  “陶叔叔,我想好了,我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话筒里传来陶金水吃惊的声音:“小音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我,我答应做你的干女儿。”

  “我以为什么事呢。”陶金水哈哈地笑了起来:“这不是很好嘛,这还用得着你这样紧张?”

  “不,不,不单是这事。”

  “那还有什么事?”

  “我,我,”她忽然泪如泉涌:“陶叔,我爹得了癌症,现在住在医院里。”

  话筒那面的陶金水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我知道了,晓音子,你是需要钱吧?多少?”

  “十……万。”

  葛晓音嗫嚅着终于吐出了这个数字。

  那面,陶金水又是短暂的一阵沉默,然后决然地说:“好吧,十万就十万,我很快派人送过去,你在医院门口等。”

  在医院门外,葛晓音焦灼地等待着,心像雨前的天空,飘飘忽忽的。她仔细地端详每一辆来往的小车,想像着从车上突然跳下那位额头上布满横纹、脖子里纽着条鳄鱼、铁塔似的陶叔叔。

  大约有一个小时,一个陌生的青年查问了她姓名身份,把一张十万元的支票交在她手中。那一时刻她的心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感恩之情。

  十万元支票进入了医院的账户,父亲的手术如期进行。

  父亲的手术时间很长,从下午到第二天凌晨才结束。

  葛晓音原以为这次手术父亲危在旦夕的生命之舟会重新扬起风帆。大夫当时从手术室出来,摘下口罩对她说:“小姑娘,别害怕,手术很成功。”但谁也没有料到父亲的病情会急转直下,出现天塌地陷的局面。父亲那么善良忠厚,活生生的父亲,只活了一天,仅仅一天。

  她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一天、那一刻:麻药的效力过去了,父亲苏醒过来,他啊哟、啊哟地叫着。她说:“爹你哪儿疼?”她父亲说:“水……水……”仿佛他身体里流窜着火焰,需要用水扑灭。她把水捧到父亲面前,他咕咕咕一连咽下几口,她欣喜地望着父亲热泪盈眶,他又喝两口,她以为父亲好了,他很快会恢复从前的样子。可谁知,他却突然虚汗淋漓、大叫不止,双手乱抓着被子嗫嚅着:“好、好……好好念书,拉扯你妹妹,爹不行了,要记住,想、想尽办法还钱,咱不能欠……人家……”父亲还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突然间,父亲疼痛难忍,手捂着胸口,嘴呲咧着,一瞬间,断了气。

  父亲的去世,犹如一棵大树被狂风摧折,原来温馨和睦的家庭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变得异常紊乱。那个年月,人们对于事物的理解朴素而简单,葛晓音的家人及亲友没有一个人对医院方面有所怀疑,比如:这是不是一起医疗事故等等。父亲去世后,仿佛他们的义务便只有用驴车把人拉回茂儿庄,出力气打墓、安葬。

  父亲的安葬事宜,在当时是茂儿庄葛姓本家的棘手事情,如影相随,纠缠在贫穷中的族人中,因为父亲的安葬一事,发生过分歧争吵。那一幕幕唇枪舌剑的场面还深深地印在葛晓音的脑海里,使她幼小的心灵过早地窥到了人性中可恶、狰狞的一面,成为葛晓音此后的人生旅途中处事低调的一个影子。父亲安葬后,医院退回的一部分钱已所剩无几了。经葛姓本家的长者安排,晓音的妹妹晓乐寄养在婶子家里,念小学,她毕竟还小,父亲的死不触及灵魂,只是一个概念。葛晓音带着很少的钱返回石羊城,按照父亲生前遗愿,继续着她漫长而艰难的学业和人生磨练。

  回到学校不久,一个星期六,葛晓音拨通了陶金水的大哥大,她迫切想要和陶金水谈谈那十万元的事情。她拨了几次,对方才接起来。

  “喂,陶叔叔,陶叔叔。”电话里传来杂乱的音乐,接着听到了陶金水沙哑的声音:“你哪里?”

  “陶叔叔,我是葛晓音。”

  “噢,哦,是晓音子,你在哪?有事吗?”

  “我在学校,我想见你一下,说一说钱的事。”

  “钱……那好吧,你在校门口等着,一会有人去接你,你坐车来。”

  “好吧,我等着。”晓音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放下电话。脸颊湿浸浸的,她用手背轻轻拭一下,走进校门外初秋的风中。

  “当、当、当……”拐腿大师傅敲响了井房边的那截铁轨,是开饭的铃声。葛晓音才感到肚子空空的,但她不敢离开这里,农家的孩子好将就,这一顿窝头稀饭就免了吧,只是忘了告诉宿舍的同学给她把饭留下。

  葛晓音在石羊为她的父亲治疗借到十万元钱的事,在村里的亲友及街坊邻居间引起了很多议论,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十万元,是个天文又天文的数字。葛晓音自己也很奇怪,那个陶叔叔怎么会为了她而付出这样多的金钱。虽然那笔钱未能挽救病中的父亲,但她心里充满了感激,陶叔叔,她心里有点容纳不下这份感激,稚嫩的双肩不胜负荷,幼小的心灵慌乱而茫然。

  约摸有半个钟点的时辰,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了校门口,她急忙走过去,司机摇下车窗,还是上次给她支票的那一位青年,司机也认出了她,客气地向她招招手,示意她上车。她拘谨地笑笑,坐进小车的后座上。马达轻轻一响,平稳地离开校门口,向她未知的地方驶去。

  汽车在石羊城行驶着,道路两边的景致大多是她不熟悉的。葛晓音坐在陶金水豪华的汽车上,心中有点莫名的兴奋。在石羊,她熟悉从火车站到学校的一段路,没有想到,石羊竟然很大,而且有这么多四层五层的高楼。坐在舒适的小车内,她想,如果将来能在石羊工作,该有多好,她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考上大学,至少也要考上石羊师范或者石羊商业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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