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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园里灯大亮。段睿的左臂中了弹,血汩汩涌出,迅速渗出他浅色的衬衣,浸润得触目惊心。血沿着手臂蜿蜒而下,嘀嘀嗒嗒坠入潮湿的泥土。

  未等柳碧瑶赶到,他已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也许是疼痛,眼里不自觉蒙上了层细薄的水雾,那抹匆匆赶来的身影模糊成纤细的弱影。

  溥伦马上赶了过来。他原是把段睿当成了入室的盗贼,又考虑到柳碧瑶最近的遭遇,心想极有可能是那伙胆大妄为的流氓,所以才先下手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段睿,他三更半夜爬进他的园子做什么?

  幸好没特意瞄准要害。溥伦迎上段睿愤懑难抑的目光,心念一动,将视线转移到惊魂未定的柳碧瑶身上,脸上浮起一丝略带快意的笑容。

  他这一枪,开得真值。

  “原来是段先生。”溥伦在黑暗里看着段睿,笑得深意莫测,“不知段先生半夜造访敝舍,有何贵干?”

  血腥味在鼻尖弥漫,柳碧瑶怕极了,手微微地抖着,浮在眼眶里的泪水也抖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赤红在地上不断漫开,像一朵肆意铺张瓣蕊的异色菊花。他来这里干什么?思索不明白的问题盘绕在脑海里,柳碧瑶想得无措。

  那个可能性,她是怎么也不愿意去面对的。

  风飕飕地窜入胸脯,冷意遍布全身,柳碧瑶才觉出胸前的扣子还开着,赶紧背过身去,手忙脚乱地扣好。昏昏沉沉的脑袋被冷风彻底吹醒,柳碧瑶尴尬得恨不能就此钻入地底。她接过溥伦回屋取出的纱布,把头埋得低低的,帮段睿包扎起伤口。

  柳碧瑶不经意地抬头,瞥见段睿正用一种出奇怨艾的眼神盯着自己,像是哀伤地询问着什么。眼里现了泪,这种悲伤就更加鲜明,带刺般一直扎到柳碧瑶的心底。回想适才的激情,如同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揭示于众,柳碧瑶有些心虚。她卷着纱布,心跳得厉害,心里又不服气,“你来干什么,这关你什么事……”

  她开口道:“我送你去医院。”

  刚才的疯狂劲已经敛去,忽然间,段睿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骨肉剥离般的疼痛在手臂和内心同时翻腾,绞得他差点儿站不稳。段睿推开柳碧瑶的手,转身离去。

  柳碧瑶不放心他,要跟过去。溥伦一个拉拽,柳碧瑶倒在他的怀里,方才见他也是衣裳半敞。如果此刻只有两人,这种颇具风情的优雅是很迷人的。柳碧瑶没了心思,她有点儿担心段睿,想起告别,“我该走了。”

  “那我送你回去。”溥伦并不坚持。他望向慢慢消融于夜幕、渐行渐远的浅色背影,脸色变得有点儿难看,“他不该来,不是吗?”

  段家。黑夜沉淀了所有的喧嚣,疲累了一天的人们正欲沉入梦乡,灯火忽又放亮,一盏接着一盏,霎时把整栋洋房照得亮如白昼。

  段夫人细锐的尖叫惊恐地划破夜空。

  翌日清晨,飘落秋雨散如丝。庭园的东角,树枝摇曳,雨后招来了一群不知名的鸟,蹦跃枝头。风声蓬蓬,穿过满树纷纭,卷起几片黯败的叶子。随风摇荡的树叶移到阴郁的墙角,旋堆成一小团,不时发出干枯的细细繁响,类似夜间蝙蝠打翅飞鸣。

  阿瞒走了。

  走的前天晚上,阿瞒搬了两大袋地瓜干到柳碧瑶的阁楼,把她窄小的房间塞得满满的,这是他唯一能表达自己深深愧意的方式。他用真挚感情付诸的行动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阿瞒觉得自己没脸再在段家待下去。他连道别都省了,扛着大包默不作声地出了段家大门,如同他并不引人注目的到来。

  那日,阿瞒被法界巡捕房关了几个时辰,理由是扰乱社会治安。在段老爷子的干涉下,他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天下着雨,阿瞒站在段依玲的窗前,神情恍惚,雨水从他的眉梢滴落,那悲怆的心情只有他自己能懂。二楼的窗户微微敞开,纱帘飘出一方,竟有悬空的感觉,连同里面对镜梳妆的女神,高高在上地漠视着他。她或许都不曾看过他第二眼!

  美人如玉,窗帘浮动纤纤身影,如月光下飘零的桃花,清冷得令人难以企及。阿瞒心头哽塞,倔劲一上来,狠命地嘶吼了声,“俺是跟他喝过酒的!”

  隔着窗子,段依玲仍然听得清楚,娇躯轻轻一颤,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不紧不慢地继续修饰自己的指甲。她难掩心头的厌恶之感,微启樱口,“神经病。”

  几日无人修裁,园里的草木长得更高,触到阳台的一角。段老爷子又请了个园丁。经验丰富的老园丁手脚利索,一来就砍掉铺满石井栏的枸杞子。柳碧瑶看了可惜,枸杞已结子,点点悬珠错缀翠叶内,挺美的。

  秋日一声蝉,坐在客厅里的段老爷子放下茶盏,起身不安地踱着。一袭素色古旧长袍,越发衬得他双鬓扑霜,整副眉眼浓结在一起。老爷子此刻的心事比谁都重。宝贝孙子莫名受了伤,问他问不出所以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流氓斗殴,枪擦了火误射中他。

  旁边的段夫人已是泪花闪闪,她婷婷站着,亮蓝色绣花的旗袍很是贴身。想必是怕泪模糊了精致妆容,绢花帕子一下一下轻点眼眶,言辞颇怨,“要什么画呀,才几天辰光,阿睿就遇到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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