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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在村头玩泥巴,弄得满头满身的泥,娘不打不骂,拉着她进屋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娘刚为她换好了一只袜子,有人在门外喊潘惠英,娘出去了,另一只就让她自己套上。无论柳碧瑶怎么穿,自己套上的那只袜子就是没有温热的触感。那是娘手上的余温。记忆里只剩下这丝敏感的触觉,时时翻起那早已模糊的影像。

  姐姐秀丫从外面进来,挪了条凳子坐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扒拉起了海碗里的白饭。她的辫子长长的,垂到腰下。

  似乎自己刚刚出生,姐姐就和她开始了漫长的疏远历程。再长大点儿,有了回忆时,柳碧瑶就只记得姐姐那抹瘦得令人担忧的身影,还有她那双时时刻刻透着惊惧的眼睛。

  傍晚的炊烟袅袅,娘在喊:“秀丫——”

  林静影歇斯底里地说:“潘惠英死了,她早就死了!我恨他们!”

  近十年了,如果娘还活着,或许早见面了。她怎么没想到呢?本来就模糊的视线被新至的情绪拨弄得更加恍惚迷离,柳碧瑶的心思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细腻过。痛快地哭过后,全身每个毛孔都舒张着承载情感负荷的热度,人安静下来,只有冷嗝微微刺痛胸腔。

  傍晚昏蒙的情调渲染了明白无误的沧桑和伤感。秀丫,人家现在叫林静影,林秋生老爷的宝贝女儿。

  阿瞒轰天雷似的敲门声停了,叭叭叭的脚步声走向楼梯。他实沉的脑袋永远转不过弯来,柳碧瑶根本没上门闩。一阵静默后,笃笃笃的三声叩门声,门把旋开,清风扑入房内,进来的是段睿。

  阁楼里有些闷热,段睿微微皱了一下眉。柳碧瑶静静地坐在窗前,留给他一个缄默的逆光背影。段睿能猜得出此时柳碧瑶的表情,定是雷雨过后的沟壑纵横,落花残叶沉浮不定。他顾及她的面子,没有转到柳碧瑶面前去仔细观看她那张伤心的脸,只是在床边坐下,心想该说些什么。

  段睿坐下,能看到她的侧脸,忽然柳碧瑶就转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他。段睿笑笑,伸出手指,勾起床上的小包袱,故作随意地问:“就打算这么走了吗?”

  听声音才知道进来的是谁。柳碧瑶擦去眼泪,动作快速而轻柔,她不能揉眼睛,怕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双眼肿得像桃子。

  半晌也没等到回答,段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阁楼里来,是出于可怜她,还是出于她是自己女友林静影的亲妹妹?想到林静影,段睿有些落寞,他枕臂躺下,旋着小包裹玩儿。

  房里渐渐地暗下来,疏朗的光华逐渐凝聚在悬在空际的那轮孤月上。江轮的鸣笛声长长地拉响,段家门口的煤油街灯亮了。

  段睿想着林静影,心一点儿一点儿地沉下去,他把小包裹放好,油腔滑调地说着,嘲弄的口气,更像是对自己郁闷心情的宣泄,“你想走,没那么容易。你是尤嫂花了钱从荐头店买回来的……”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像把带了尖钩的刀子,重新剜开了柳碧瑶刚刚愈合的伤痛。柳碧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得浑身乱颤,声嘶力竭,毫无顾虑地让泪水宣示她的心境。

  正在园里覆土的阿瞒抬头,“咋又哭了呢?”

  段睿被柳碧瑶的哭声惊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闯祸了,极度后悔刚才漫不经心的言语。他从床上坐起来,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说,思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说:“你知道……尤嫂跟我爷爷很多年了,他们这一辈人就是这种思想……其实,”他套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大家都是平等的。”

  他不善于安慰人,更不善于自我检讨,寥寥几句就没了词。柳碧瑶还在哭。无奈,段睿掏出口袋里的两张戏票,讨好地说:“我爸爸的票友送了我两张戏票,这样吧,我请你去看戏……”

  柳碧瑶猛地转过头来,通红的眼眶,一脸的泪水,叫人看了心惊。段睿愣在那里,看她那样子又不像是答应。

  柳碧瑶冲着他喊出两个字,“你滚!”

  段睿在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歉意,说出刚才的话已是放下身架,岂料她又是这副德行。他的火也上来了,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你这脾气!”其他多余的话不想再说下去,转身愤愤地离去。

  日子水一般淌过,深深浅浅地容易让人抛了旧事。渔夫图被柳碧瑶锁在橱子里。得知潘惠英死后,柳碧瑶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地追究这幅画背后所隐藏的故事,对她来说,这只是娘留给她的一件遗物,她会好好保管,不会再刻意去翻动这陈旧的往事。

  这段日子里,柳碧瑶去女校找过林静影,问她潘惠英的死因,林静影面色阴暗地说不知道,然后就叫她不要再来,她们之间早就划清了界限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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