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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他的话音刚落,便看向众人。李成辅的表情平静,钦显有几分失望,程风华有些沉不住气,“这个还需要说吗?庆耀早就与我谈过了,但荆楚药业是国有企业,这样一来,岂不变成私营的了?”

  云舫心想,话说得那么好听,也没见你保住国有财产。但面子上仍和气谦恭地说:“您说得对,是我欠缺考虑了。”

  李成辅蓦地抬起头,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云舫心里有点儿发毛了。李成辅又转移目光,对程风华说:“都是随便聊聊,我已经退休了,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发愁,喝酒吧。”

  云舫的酒杯已经收了,喝酒不干他的事儿,但他倒是想再喝几杯。于庆耀说得没错,这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下套。若自己不回答,则是心里有鬼;若回答得不够水准,那是刻意掩饰。逼得他说出了唯一的答案,便立刻与此事撇清关系,彻底绝了他的念头。

  他不知道李成辅从哪里瞧出了破绽,是否他已经知道自己……想到这儿,他摇了摇头,心道:他又不是万事通晓的神,至多出于疑心重,试探并警告自己罢了。

  一顿饭吃得如同嚼蜡,他还得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得兼顾沐阳,省得没用心听她说的话,答非所问,更引来李成辅的注意。程风华喝完酒后便离开了。玉清收拾餐桌。李成辅习惯晚饭后看书,趁他去散步时,沐阳跑去书房开了暖气,又将茶泡好了才下楼陪玉清看电视。

  云舫还因吃饭时那句话坐立不安,两母女说说笑笑的他也懒得去听。钦显用布擦着一把气枪,并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云舫说起打猎的经历。云舫表示钦佩,钦显哈哈大笑,说选个时间带你一起去。

  云舫的心情刚放松了一点儿,去散步的李成辅便进屋了。他脱了外套,轻轻抖着还未化掉的雪。云舫挑起窗帘子朝外看,天黑了,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像黑板上落下来的粉笔灰,铺在地上薄薄的一层。

  “咦,下雪了!”沐阳的声音突然冒出来,云舫转身时,她已经跳到沙发上,满脸惊喜得快贴到玻璃了。

  “是啊,今年的第一场雪呀!”玉清也望着窗外。

  云舫只得为这两母女挑着帘子,方便她们欣赏。扭头看屋里,钦显停下擦猎枪的手,以一种估测的目光看着飘落的雪花,兴许他是在想,下雪了动物觅食便难,是打猎的好天气。李成辅拎着外套经过沙发旁时,斜睨了云舫一眼,“你跟我上来。”

  这条命令使得云舫又七上八下的了。他收回手,帘子从沐阳的头上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子。他跟在李成辅后面,捏紧手心,浑身发冷,像大冬天的跳进一条河里,水是深是浅尚不清楚。或许水只没过膝,白担忧了一场;抑或摸着过河,倒捡到了宝贝;甚至有可能水没过了头顶,再无出头之日。

  书房里早燃起了檀香,李成辅坐在沙发上,指着旁边的沙发向云舫示意。云舫坐的地方正放着一只柚木香盒,缕缕青烟飘浮,满室馥郁。云舫心情复杂,闻着这香味只觉刺鼻,加之李成辅坐在旁边闲适地倒茶,他心里愈发没底了。

  端起李成辅泡给他的茶,啜了一口,味苦而甘。屋里太安静,香气缭绕,渐渐地,他的心绪也平静了。只见李成辅双手交叠放在扶手上,他便放下茶杯,静待长辈开口。

  “你来了这些天,也没有周到地招待你,换成别人或许早离开了,你为什么还留下?”李成辅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你要说是为了阳阳,这种话大可不必出口。现在的年轻人哪还会顾及老年人的想法,以你的经济实力,大可不必为了我们这些家人而委屈。”

  云舫心里一紧,随即意识到破绽就是自己掩饰得太完美,无可挑剔,反倒使人生了疑。他被李成辅的目光盯得恍恍惚惚,只觉得无处可藏。事情再清楚不过,从进入这个家开始,不,或许更早,在于庆耀告知他与沐阳交往时,李成辅便开始留意他了。

  “庆耀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所以才与你合作。即使我相信这是巧合,那么,你这般聪明的一个人,短时间声名鹊起,会糊涂得连女朋友家是什么背景,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也不知道吗?”李成辅的眼神带着几分凌厉,“你缺什么,需要什么,我一个外人都清清楚楚,你不至于糊涂吧?”

  云舫顿时方寸大乱。他再明白不过了,李成辅早给他预备好了精心设计的圈套,真真假假,他无论怎么做,终会将自己的目的曝光于人前。他突然想起于庆耀说过“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见到就明白了”,他只恨明白得太晚,这次不但计划可能流产,或许连沐阳都要失去了。

  想到沐阳,他自乱阵脚地低下头。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来避开了李成辅逼视的目光,二来他的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低头以防自己的心思暴露。

  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面带微笑道:“我缺一个稳固的社会地位,一个能持久发展的企业背景。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对此我不必向爷爷隐瞒。但您认为我一定是因为这个目的才来的吗?”

  李成辅因他的反问面色一滞,把茶杯放到台面上,扭头望着窗户道:“我虽然从政,但对经商还是了解一些的。以你目前的资产不可能做得到,即便是几年后,也不可能盲目地投身新的行业。你来的目的是不是跟那些人一样,为了荆楚药业?”

  被揭穿的云舫略感局促,他推了推眼镜,竭力平静地说:“您可以说我别有居心,但您也应该明白,想得到荆楚药业与我爱沐阳没有直接的关系。或许作为您的孙女婿,以这个身份要拿下荆楚药业并非难事。无论您相不相信,与沐阳回家,得到你们的许可才是主要目的。”

  他的话虚虚实实,将全盘否定他的李成辅思绪扰乱,使李成辅半信半疑。他又以退为进道:“沐阳是个孝顺的女孩子,没有你们的肯定,她也不会和我交往,虽然我们已经同正式的夫妻……”他戏剧性地留下半句话,见李成辅脸色铁青,便将上衣的拉链拉低,消沉地叹气,用一种很难过的语气说,“你们若是不相信,我明天一早会离开。”他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手撑着身后的墙壁,失魂落魄地说,“只希望您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她将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一旦希望破灭,那太残忍了。”

  他将门拉开一道缝隙,走廊上冰冷的空气灌进屋里,身后传来李成辅冰冷的声音,“你说她将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他巧妙地转身,背靠着门,对李成辅毫无惧意地指责道:“看看你们的家庭,她开开心心地带男朋友回家,你们却只顾着揭穿我,对她在外地的生活工作不闻不问。你们以为她怎么会喜欢我?因为唯一的家却不是她的依靠,她只能盲目地找个适合的人,成为她新的依靠。”他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道,“即使女儿生活困窘,也拉不下脸皮来求你们帮助,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李成辅依旧沉思不语,云舫接着说:“因为你们是长辈,你们对她有太多的要求,一旦她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还有脸回来求你们这些长辈帮助吗?也许我说这些话,你们觉得我不孝顺。你们辛苦地将孩子养大,送他们读书学知识,然后他们就该回报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帆风顺。当他们在外地吃苦受委屈,电话里却报喜不报忧,不管心里是不是难过得要哭出来,你们打来电话,他们也得强装平静。他们也是人,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好。”他神情激动地说着,见李成辅仍未答话,便继续道,“我能体会沐阳的心情,所以,我也知道自己的责任。做一个使你们面上有光的女婿,一个让她衣食无忧的丈夫。这是她要的婚姻,我就给她!”

  他说完便转身出门,扔下李成辅一人坐在阴影里。烟雾袅袅,升腾到半空,便不见踪迹,只留下一股呛得人流泪的味道。

  荆楚药业是十年前李成辅在位时成立的,当时员工总共两百来人,是本市唯一一家开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医药生产企业。得天独厚的药材资源及政府的大力扶持,使企业不断扩展,一度成为整个市的经济支柱,省内的明星企业。然而,李成辅调到省里后,继任者急于建立政绩,不断地拨款造桥修路,又因没有科学先进的管理方法,官僚化的作风,使得企业的销售渠道仅限于省内各家医院,忽视了品牌化战略。不久,省内无数医药企业崛起,荆楚药业的官僚化作风使得医院转向与其他企业合作。而政府对此并不重视,为了政绩,终使这家企业被掏空。

  上一任书记因贪污入狱后,新上任的是李成辅的旧部下。头一个月便大力整顿荆楚药业,在没有新鲜血液注入的情况下,将原先的管理者纷纷撤掉。苟延残喘的药厂去除了腐烂的器官,却没得到替换,正式成为一个无法救治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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