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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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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我点头,“不仅是跟我家里人,就连跟你的那些朋友我也这么说——我说过的,我要让你身败名裂。我说到做到。” “你为什么那么恨我?难道孩子有病也是我的错?”他很凶地瞪着我,眼睛里全是红丝。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我根本就没打算那么快要孩子,全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坚持,七百分之一,这种病的概率是七百分之一,被我摊上了——也算是难得的运气。我告诉我自己就当中了彩票,现在你来把彩票兑现吧。”我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不要对他吼。一阵热浪冲进了我的眼眶里,我咬着牙逼自己把它退回去。 他一口气喝干了那杯牛奶,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还以为,东霓,我还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你能和我同舟共济。” “算了吧。是你骗我上了贼船,凭什么要我和你一起死?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从我知道他有病,到我把他生下来,那几个月里,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的,你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 “所以你就趁我出门的时候偷偷把孩子带走。”他惨笑,“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你们俩都不见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在做梦——我差点儿都要去报警,后来我发现你的护照不见了,心里才有了底。”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甚至去找过律师对不对,你还想告我遗弃对不对,你以为法官都像你那么蠢?” “你怎么知道的?”我一怔。 “我看了你的信用卡记录。有顿饭是在市中心那家最贵的法国餐馆付的账。看数字点的应该是两个人的菜——你舍得请谁吃这么贵的饭?除了律师还能是什么人?”那种我最痛恨的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来,“你一向的习惯都是要别人来付账的,你那么锱铢必较的人——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这个词儿什么意思,锱铢必较的‘锱铢’,知道怎么写吗?” “信不信我杀了你?”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股寒意慢慢地侵袭上来。其实我从没打算真的去告他,我当时只是一时昏了头,整天都在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他整得最惨。我只不过是想要钱,都是他欠我的,都是我应得的。我不惜一切代价。 “东霓你听好了,就算你愿意,我也不会把孩子交给你,我才不相信你这么自私的母亲能好好对待他——” “你没资格要我无私。”我冷笑,“把钱给我,孩子就交给你,你以为谁会和你抢他?” “老天有眼。”他也冷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下去。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研究所和海南的一个咖啡园签了一个项目,我们帮他们开发新的品种,从现在起我要在国内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海南也不近,总比美国方便得多。要和我玩儿,我奉陪到底。” “那就耗下去好了,你以为我怕你吗?”强大的悲凉从身体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涌上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就在此时此刻,我其实还想问问我面前这个和我不共戴天的人,他的胃疼好一点儿了没有?我突然间想起来,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煎肉排放了太多的油——我根本不会做饭,就是那两块过分油腻的肉排导致他的胃在那天夜里翻江倒海地疼。他的手冰凉,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他跟我说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他,用我温暖的手轻轻碰触他发怒的胃部,害怕得像是闯下了滔天大祸。我敢发誓,那个晚上,我想要和他一起走完一生。 其实他的眼睛里,也有质地相同的悲凉。 “我走了。”他慢慢地说,语气里没有了刚刚的剑拔弩张,“我后天的飞机去海南。但是,我会常来龙城。有些事情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东霓。我刚去美国的时候,没有全奖学金,我就在那个亲戚的中餐馆里打工。就是那个把遗产留给我的亲戚,我妈妈的舅舅。我很少跟人提起那几年的事情。我不怕辛苦,四点钟起来去码头搬海鲜,半夜里包第二天的春卷直到凌晨两点,都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那个亲戚是个脾气很怪的老头子,人格也分裂得很。不提也罢,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会羞辱人的家伙。三四年以后,他得了癌症,他告诉我,他把我的名字写进了遗嘱里面,分给我对他而言很小的一份。我当时愣了。然后他笑着跟我说:‘你也不容易,千辛万苦不就是等着今天吗?你行,能念书也能受胯下辱,你这个年轻人会有出息。’”他侧过脸去,看着窗外已经很深的夜,“那个时候我真想把手里那一大袋子冻虾砸到他头上去,跟他说:‘老子不稀罕。’但是我终究没那么做,因为我需要钱。所以东霓,不是只有你才受过煎熬。你现在想来跟我拿走这笔钱的四分之三,你做梦。” 然后他转过身去,打开了门。 在他背对着我离去的一刹那,我险些要叫住他。我险些对他说我放弃了,我偃旗息鼓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雪碧,雪碧过了夏天就要去念初中,因为她的户口的问题,我怕是只能把她送到私立学校去。一个女孩子,在私立学校的环境里,物质上更是不能委屈,不然就等于是教她去向来自男孩子们的诱惑投降——十几岁时候的我就是例子。所以我必须要拿到那笔钱,谁也别想吓唬我,谁也别想阻拦我。我什么都不怕。 我身边的夜是死寂的。突然之间,巨大的冰箱发出一声悠长的、嗡嗡的低鸣,它在不动声色地叹气,可能是梦见了什么。 第五章 五月的鲜花 “姐,姐,赶紧醒来。”南音的手臂慢慢地摇着我的肩膀,像一把勺子那样把她惺忪的、牛奶一般的声音搅拌进了我深不见底、咖啡一样的睡眠中。我一把抓过身边的被子,掩耳盗铃地埋住了脑袋。卧室另一头的小床里,郑成功的哭声理直气壮地刺进来。“姐——”南音重重地拍了一下被子,以及我掩盖在被子下面的脑袋,“你给我起来嘛!你儿子哭了,他一定是要吃早餐,要换尿片。”“帮帮忙南音,既然你都已经清醒了,你就帮我去抱抱他。拜托——”我把被子略微错开一条缝,好让我半死不活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出去。 “去死吧你。”南音嗔怪道,“自己的小孩都懒得照顾。”她不知道她这个时候的语气活脱就是一个年轻版的三婶。我重新合上了眼睛,睡梦里那种摧枯拉朽的黑暗又不容分说地侵略了过来,甚至掺杂着我刚才做了一半的梦的彩色片段。南音终于嘟囔着爬了起来,她轻微地按压着被子的声响让我有种错觉,似乎我们两人睡在一片厚得不像话的雪地上。然后我听见她蒙眬地下床时似乎一脚踩到了我的拖鞋。 “宝贝儿,乖乖,不哭了,小姨来了。”南音非常尽责并且不甚熟练地哄逗着郑成功。只可惜郑成功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立刻明白了我在怠工。于是用更尖锐的哭声来表达他的不满。“乖嘛,你为什么不要我呢?我是小姨啊,小姨——”其实郑成功如假包换的小姨应该是郑北北,可是南音拒绝承认这个,经常反复强调着自己是“小姨”来逃避“大姨妈”的耻辱。“姐,”她的声音里明显充斥着硬装内行的紧张,“他好像是要换尿片了,不然不会一直哭。你就起来一下嘛,我不会换尿片。”“不会你就学吧。”我有气无力地呻吟,“学会了将来总有一天用得上的。”“可是他一直哭。” “那就麻烦你把他抱出去再关上门,这样我就听不见了。”我最后那句话低得近似耳语,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使用我的正常音量来讲话,因为一旦那样,我就不得不把精神集中到可以保持清醒的程度上,我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那点儿睡眠的残片就会粉碎得一塌糊涂。十五分钟,我只想赖床十五分钟。这些天准备开店的事情搅得我真的很累。每天清晨的蒙眬中,都会在骨架散了一样的酸痛里,在“要求自己醒来”和“允许自己醒来”之间进行一番挣扎。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我悲伤地问自己:曾经在新加坡的时候一个晚上跑好几个场子的精神都到哪里去了?紧接着我又狠狠地裹紧了被子,在这股狠劲儿里咬了咬牙,不老,开什么玩笑?老娘风华正茂。糟糕,一不小心咬牙的力气用得大了些,导致我的身体距离清醒的边缘更近了。 “南音,把小弟弟给我吧,没有问题的,让姑姑再睡一会儿。”门开了,雪碧胸有成竹地轻轻说。 “你?”南音嘲讽地说,“小孩子家你添什么乱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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