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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点头,没有看他的脸,眼睛盯着他胸前的一枚钮扣和手臂上浅金色的毛发。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你。”他说。

  “哪里?”我问。

  “歌剧院,苏菲那里。”他说。

  “因为我被解雇了。”我说。

  “哦……”他停一停,“难怪。不过,为什么?因为你在她排演的时候睡觉?”

  他说这句话,语气轻快又促狭,像在问朋友的女儿:为什么你被罚站?是不是你用爸爸的靴子换牛轧糖吃?

  但是事实不是如此。事实是,他爱慕的女人用她的美貌和财富狠狠的羞辱了我。

  花房里的阳光太热了,我又要流汗了,只不过这次是在眼睛里。我抽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我看着他蓝色的,湖水一样的眼睛说:“是因为,是因为我跟您说话。”

  他看着我,竟一时无言。

  我知道自己说话造次,我忽然后悔,我说:“我要走了,我的同学在外面等我呢。”

  我离开花房,到了外面,那个男孩一直在等我,他问我:“那是你的朋友?”

  我低头走了几步:“不算是,不,不是。”

  “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在我后面说,样子挺快活的,他总是那样,眉毛一掀一掀的,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活力,“他们打赌,看我能不能把约你出来。”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是为了这个才跟我说话的?”

  “别那么敏感,我没有恶意。”他说,“再说,你讨人喜欢。暑假的时候,我父亲去中国开会,我随他去了,看见梳辫子的姑娘,这让我想起你。”

  我确实敏感,但是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恶意在我的心上,我刚才在琢磨他的钱。可是现在,当我离开那个种满了热带植物的花房,那种念头荡然皆无,现在他是一个普通的同学,年轻而且富有,这里这样的人很多,这里我是少数派。

  我跟丹尼海格再次见面是在三天以后。

  他的水厂邀请我的教授带领一些学生去参观。我们清晨在里昂的火车站集合,然后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经过格勒诺布尔前往香贝里。

  秋意渐浓,阿尔卑斯群山中的绿树林参差了黄色或红色的叶子,赭红色的大鸟贴着山岭低飞,火车穿过湿漉漉的栈桥和隧道在山谷中蜿蜒前行。

  教授走过来对我说:“您上学期的论文写得很好。”

  我坐直了身体,向他微微颔首:“还没有谢谢您给我那么高的分数。”

  “用功的孩子总是受教授的欢迎。”

  他过奖我了,我上课的理念可与别人不一样,我把学费计算到了每一分钟上去,怎敢缺课或不用功呢?

  有同学问教授,这位海格先生可是本校的毕业生?

  “不是毕业生,”教授说,“只是一位慷慨的捐助人,新的网络中心就是他的大手笔……

  ‘海格水’最近声势夺人,你们有没有做好足够的功课?见到丹尼海格,要问他一些什么问题?在他的水厂参观,要发掘些什么门道?”

  “怎么做功课?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资料。这个人像是忽然复活的老贵族,他的前半生是在自己的泉眼里度过的吗?”一个男孩开玩笑。

  我看着双层车窗外的景色,看着高大辽远的山峦和一闪而过的小瀑布想:他在他的泉水里生活?这听上去似乎不无可能。只是那必定是一泓温暖的泉水,像他的眼睛和声音。

  然而我隐秘的情感和向往在那一天几乎落空。

  我们乘坐火车抵达香贝里时,一场小雨刚刚路过。海格公司的车子在火车站的门口等我们,带着我们穿过这个水汽氤氲的小城。向东行驶十分钟左右,我终于见到那些雾气的来源:贝尔热湖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出一种暗蓝色,辉映着对面的小猫牙山,水汽从湖面上安静的上升,在墨绿色的山腰上结成大块的云朵,没有钓客,没有船,没有灯火,没有过境的鸟,波涛的声音规律又凝重,重复着千万年来从不曾改变的节奏,他们构成了一幅庄重而肃穆的画面。

  车子绕过贝尔热湖,延山路向上,在云层中越走越高,过了1800米的界碑后又平行行驶了两三公里,我们终于抵达了海格水的大本营。

  经过四层卫生消毒的步骤,我们这些访客在一位工程师的带领下参观海格水的采集,过滤,渗透消毒,直到瓶装车间。听他们讲述这个整个欧洲最纯净最丰富的水源是怎样被采撷,加工,包装成为行销世界的矿物质水,纯净水,化妆和医疗工业用水的。过程中有人想要拍照,问向导可不可以,他摊开双手,笑容可掬:“海格先生说,你们在这里做些什么都行。”

  我说:“那可以看一看水源地吗?我是说,‘海格水’的泉眼。”

  “哦哦,”工程师的脸上做了一个逗趣的表情,“这就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了,那里方圆五十公里被宪兵把守,除了每一代的海格,不可能有人接近。”

  “每瓶水买到近四欧元,是同类产品的两杯,可不可以看作是一种宣传炒作?”——年轻学生们的提问总是有点过于直接,甚至冒失。

  工程师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拿出一瓶成品矿物质水,自己打开,喝一口,然后让我们看他手中那装在砂钟一样瓶子里的海格水:“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欧洲最好的——水!水是什么?水是生命,是健康,更好的水就是更强健的身体,更长的寿命,四欧元买到欧洲最好的水,这也可以看作是炒作吗?”

  我们在丰富的午餐后被带领参观公司的博物馆,见到每一瓶海格水和每一代海格,最初是一些画像,然后照片由黑白变成了彩色,他们与皇帝和共和国总统合影,真是显赫。但这里并没有丹尼海格的照片。

  下午两点左右,参观结束。回去的团队不再像来的时候那样整齐:教授要去拜访一位住在此地的老友;几个同学想要就近再行一个小时去日内瓦度一个周末;我自己落了单,在街上逛一逛,还是买了回里昂的车票。

  傍晚时分,又开始下雨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个商店,酒吧和烟草咖啡店都纷纷亮起了霓虹灯,灯光在雨水中波散出一重重柔和而模糊的光晕,这个城市忽然在黄昏的细雨中变得童话般可爱。我在一个玩具店门口停下脚步,看里面的仙度瑞拉,王子屈膝,为她试一只水晶鞋。

  丹尼海格的车子不知何时停下来。

  在橱窗上,他的影子叠在我的身后。

  请原谅我的不自量力和忘乎所以吧,若不是寂寞的时候,我与他每一次狭路相逢,我怎会爱他爱得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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