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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正是午休时间,统计局办公室空无一人。孔令谋的目光朝窗外逡巡了一番,掏出钥匙,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卞绍宗定睛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再细瞧,不禁毛骨悚然,纸张上记载的,是孔令谋在交通局、财政局、工商局、统计局工作期间,所了解到的领导动用公款给上级行贿的情况,数目大小不等,有十几万的,也有几万的,粗略合计了一下,竟有五、六百万,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奔牛星灿去的。

  孔令谋继续打着酒嗝,情绪开始变得极端消沉,说:"我给统计局卖命这么多年,他们和当年的交通局、财政局、工商局一样,又开始排挤我了。我现在心脏一直不太好,担心那天倒在工作岗位上,就太冤枉了,如果让他们知道了这张纸,那就坏了,我就连个以身殉职的名分都没有了。这个东西,就先保存在小弟你那里吧。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小弟你最了解的,我记载这些东西,连我都不知道真正的动机是要干什么。举报吧,没这个勇气,也没这个胆,也没有实质意义。但是看见他们这样挥霍国家的血汗钱,就是看不过。"说完,竟嗡嗡地啜泣起来。

  卞绍宗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深深地掖在了兜里。他想好好安慰孔令谋几句,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就找了一条毛巾,想给他擦眼泪,却发现他已经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卞绍宗就轻轻地扶他到沙发上,扯过一条毯子盖了,轻轻退了出来。离上班时间不多了,卞绍宗专门回了一趟家,把稿纸小心翼翼地搁到箱子最底层。

  到底该给牛星灿多少钱,卞绍宗凭直觉可以判断出,两办的秘书送钱,既然都是自己掏腰包,即便放了血,人均也超不过五千。他出手一万,算是翻了一番。翻番是牛星灿县长在各种会议、特别是全县经济工作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用在这里,卞绍宗感到有一种天然的幽默。

  必须得翻番。一如全县的经济工作,不翻番不行。经济工作中翻番的数据基本都是瞎编的,而这个翻番,必须体现最大的实事求是。

  卞绍宗认真选择了一个晚上去的牛县长家。那晚牛县长连夜主持召开一个常委会,一时半刻不可能回家。卞绍宗就是利用这个时机去了他家里,把那一万元钱送到了牛夫人手里。送礼就得送给领导夫人,这就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尴尬和难堪。县委、政府两办的秘书由于经常在领导家中穿梭,对领导夫人、子女自然早就套上了近乎,因此,对于牛夫人,卞绍宗还是比较熟悉的。平时,对所有领导的夫人,秘书一般都叫姨。牛夫人叫樊秋耘,卞绍宗就管她叫樊姨。

  樊姨接过信封的时候,先是嗔怪地批评了他一通:"看你个小卞,你这是干什么呢?都说你年轻有为,是个人才呢,怎么也来这个呢。"

  卞绍宗就说:"樊姨,不为别的,牛县长待我不错,这也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没有别的意思。"

  卞绍宗比较满意自己的这几句话,既然是表示心意,就意味着报答,报答和付出是对称的,意思是牛县长为他付出在先了。话中只字未提牛海涛留学的事情,谁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说完,转身就跑下了楼。

  第二天,卞绍宗骑着自行车,刚进了机关大院,"嘎吱--"一辆小车从他后面停住了,他扭头一看,竟是牛县长的车。

  牛县长把头从窗口伸出来,脸拉了好长,严厉地却是悄声地说:"你个小卞,太见外了啊你!回头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你的东西取走。"说完,就又把头缩回去,司机又把汽车发动起来了。

  卞绍宗觉得好笑。某些领导干部就是这个嘴脸,收了东西,却要把一张臭狗屎脸伪装成菩萨相,有决心反腐败,就应该自个儿把信封扔过来,或者是上缴给组织,实在用不着做出一副决然的样子,明知道谁也不会去取,却要在这上面把文章做足。难怪老百姓看电影电视里的领导形象,都觉得与现实中领导的意思贴不上边儿,主要还在于现实生活中领导的表演才能已经炉火纯青,表演技巧远比职业演员要丰富得多,让职业演员来演领导干部,只能砸演员的牌子了。聪明的演员,谁还演领导干部这种角儿啊。

  卞绍宗当然不可能去取,而且他猜想,信封也未必就在牛县长的办公室。他突然有一个并非天真的假想,如果自己执意去取,那肯定会更有一出好戏。不过假想毕竟是假想,假的东西很难变成真的,这是一个基本的逻辑和规律。行贿与受贿,内中的潜规则比规则还要有秩序,这种秩序使一切都可以从正面去理解和感悟。领导琢磨透了部下,部下琢磨透了领导,就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了。

  卞绍宗觉得,他现在可是聪明了许多,官场所有的大门和窗子都向他打开了。他觉得他说假话也很顺畅了,不再感到脸皮有多厚,譬如在樊姨那里说牛县长为自己付出了很多,牛县长到底为他付出过什么呢?别说他卞绍宗本人不清楚,连鬼恐怕也不清楚。在牛县长眼里,你卞绍宗算什么玩意儿啊。

  但是卞绍宗明白,那一万元是不会打水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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