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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走进木工房,姑夫要三定帮忙,挪开了靠北墙的几块木板。木板后面,是四五根粗粗的圆木,姑夫指指上面的一根,要三定到小头儿那边,自个儿则抱住大头儿,嗨地一用力,与三定抬了起来。抬到空荡荡的屋中央,放在那条长板凳旁边,姑夫又从工具箱里取出了铅笔、墨斗。铅笔夹在耳朵上,墨斗则左手拿了,右手抻出墨线,固定在圆木的一头儿,然后手摇动墨斗的摇把儿,哗哗哗哗的,直走到了圆木的另一头儿。姑夫蹲在这另一头儿,眼睛沿了墨线瞄一瞄,忽然冲三定说道,开始吧。

  李三定听到这三个字,先是怔了怔,接着竟是一阵莫名的狂喜!

  姑夫没说别的,没说跟划线有关的任何的话,只说,开始吧。多么奇妙的三个字!显然姑夫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他那顽皮的胡涂乱抹,而胡涂乱抹,却已被姑夫在今天当成了一种资格了!

  李三定站到姑夫指定的中间位置,郑重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抻起琴弦一般绷紧的线,砰地一松,一条笔直的黑线就清晰地印在圆木上了。

  接着,姑夫将墨斗交给李三定,要他按了刚才的做法划第二条线。李三定准确无误地照做了。然后又开始划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

  屋里充溢着墨和木料的馨香,在这馨香中,李三定划一条线,姑夫说一声好,划一条线,说一声好。这真让李三定兴奋,真是再好没有的感觉了。原本李三定想问一问金盼的事的,现在金盼已被全然忘在了脑后,甚至,给姑姑上坟的事也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三定在豆腐村的第一天,就这样从木工房里开始了。划好线,姑夫和李三定搭起架子,将圆木斜了固定起来,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开始拉起大锯来了。哧啦——哧啦——初听有些刺耳,没多会儿竟变得好听起来了,渐渐地,其中的细微变化都能听出来了。这让李三定忽然想起了笨重的大提琴,在城市上学的时候,学校文艺宣传队就有一把,拉出的声音低沉、动听。圆木上的线就好比那琴弦吧,他和姑夫拉的大锯,就好比弦上的琴弓吧,而这琴弓是多么巨大啊,只弓弦就有一巴掌宽,他和姑夫拉啊拉,拉啊拉……琴弓微微地颤动着,声音低沉而又有力,细碎的锯末落在身上,落在脚下,就仿佛飞扬的音符。李三定,这时是又一次地有些迷醉了。多么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冬天的种种事件,已让他对任何事都不敢抱有指望了,可这笨重的拉大锯,这简陋的木工房,竟让他生出了近乎幸福的感觉呢!幸福感可是他从未有过的,过去他曾经迷醉的时候也似没有过,他隐约觉得,那条模糊不清的路仿佛在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至少这一段日子,他是不必去想路的事了。

  正月初四的早晨,也就是李三定来到豆腐村的第三天早晨,姑夫带李三定去了姑姑的坟上。

  姑夫先出了正屋的后门,又从门外的菜园子往木工房里走。李三定跟在后面,愈走愈有些疑惑,他问姑夫,不是去看姑姑吗?姑夫嗯了一声,仍是往前走。走进木工房,打开木工房的后门,还走。

  就见房后是一块小小的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一户人家的院落,院落里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还有几棵碗口粗的枣树。枣树之间,是一座很大的土堆,堆上的土是新添上去的,湿漉漉的,引得李三定直吸鼻子。李三定还发现,一整个场地,由一道篱笆墙紧紧地围了起来!他还是头一回在这村子里看见围墙,围墙的两头与木工房衔接,形成一个封闭的场地,出入的通道似唯有木工房的后门。

  李三定不解地看看土堆,看看姑夫。

  姑夫说,三定,给你姑磕头吧。

  李三定说,姑姑的坟不是在村东的坟地吗?

  姑夫说,移回来了,你姑说她在那儿太孤单。

  果真就是姑姑的坟了,李三定不由自主地双膝跪下,随了这一跪,眼圈也一下子红了。

  一晃离开姑姑有十二年了,过去一年,姑姑在他的心里就好上一圈,一年一年的,到今天他心里的姑姑,已好得近乎一个女神了。

  姑夫悄悄地回木工房去了,木工房的后门也被他轻轻地关好了,只剩了他和姑姑,以及这安静的小小的世界。这世界是真静,树上连只鸟也没有,地上连只昆虫也没有,石桌上连粒灰尘也没有,坟堆上连根冬草也没有。李三定想,姑姑回来是回来了,可回来就不孤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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