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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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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祥娘是在木匠给她家做工的第四天晚上上的房,她喊,说好了五天做完的,如今连个坐柜的影儿还没见着呢,这不是骗人吗?这不是看她孤儿寡母的好欺侮吗?如今贫下中农翻身解放了,男女也平等一个样了,她再不会受人欺了,她要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外地人知道知道她的厉害!她喊,这个外地人欺侮她不算,还欺侮李家营的黄花闺女,白吃人家的饭,白住人家的房,白耽误人家的工夫,还搅得人家脑发胀来心发慌! 其实,傻祥娘的火气不在天数上,也不在欺侮不欺侮上,而是在木匠对她的态度上。人是她请到家里来的,材料是她出的,工钱是她付的,木匠却不理她,一天到晚跟对门的人勾勾搭搭,饭也不在这儿吃,话也不跟她说,眼也不看她一眼,就好似她是个没用的废物,是个路边的叫化子。她一向是骄横的,一向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了什么就一定有人注意的,可现在,她怎么能容忍一个打工的外地人如此地对待她呢? 上完了房,泄完了火,到第五天头上,傻祥娘继续等待木匠的到来。她觉得,他不理她,她上房骂了他,他们之间就算扯平了,活儿该做的还往下做,识好歹的,还应给她赔个礼道个歉,改一改对她的态度。可是,从第五天起,这个木匠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让她看见过了,院儿里是一地的刨花一地的木板,一群鸡婆在上面啄来啄去,一只母狗在调逗一只公狗,她脱下鞋子扔过去,立刻把它们吓跑了。然后她离开家去寻找木匠,对门的李要强家,木匠的老乡的亲戚家,所有请木匠做过活儿的人家,全找遍了,却连木匠的影子也没有。木匠没有,对门的那个贱货也没有了,问她的哥哥李要强,他也说不知道,他的老婆还急扯白脸地质问她,什么叫白住人家的房?他什么时候在这住了?你看见了?这些有文化的人啊,跟他们就是扯不清,她喊什么就是什么吗?她不喊什么就没有什么吗?他们也不想想,她给他们的姐姐留了多大的面子,不是看一个胡同里住着,她早男女一齐骂上了,那个贱货,真是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一个破木匠,就值当得眼也直了腿也软了身子也酥了,就差给人家叉开腿了。看怎么样,果真跟人家跑了吧,果真是给人家叉腿去了吧! 傻祥娘却不知道,事后姑姑是如何地感谢她,要不是她的上房喊叫,姑姑哪有胆量跟一个外地人离开李家营?姑姑无论是多么痴情,她也须按了村人谈对象的习惯,先弄清对方的家庭出身,再弄清对方几间房几口人,然后别人的评价也要问问明白,不然本家族长辈问起来,一问三不知,他们先就把这事卡死了。对没有父母的家庭,长辈们做事往往显得更坚决果断,因为成与不成,他们都不必负具体的责任,这样的事,最适合他们把积郁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了。傻祥娘这一上房喊叫,什么什么都不必去做了,长辈们也不必费心了,就好比伸出手把两个不知所措的人儿推了一把,一下子就推到他们要的路上去了!世上的路啊,有时是远在天边,有时是近在眼前,仿佛万花筒一样,不经意地转两转,看见的就又是另一个世界了。另一个世界在了跟前,两人都兴奋得有些迫不急待,木匠只拿了自己的工具,姑姑只拿了自己的衣服,没等傻祥娘从房上下来,两人已悄然出了胡同,出了后街,出了李家营,走在繁星高照的夜路上了。 姑姑的这些事,都是姑姑像讲故事一样地讲给李三定听的,在别人眼里李三定是个孩子,在姑姑眼里李三定却是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姑夫在家的时候姑姑讲给两个人听,姑夫外出做工的时候姑姑就讲给李三定一个人听。姑姑说,自从她来到豆腐村以后,就再也没回过李家营,她的嫁妆是在她结婚的前一天李三定的父亲送来的,送来他就走了,到底也没肯参加姐姐的婚礼。这倒也符合他规矩的本性,既不少姐弟的情份,也表示了对姐姐放肆行为的不满。后来父亲把李三定抱到豆腐村以后,姑姑就更有了不下地的理由,她一边给人们做针线,一边带三定玩儿,脸上再没刺痒过,手上也再没褪过皮。针线和三定,两样都是她的最爱,再加上姑夫,就是三样最爱了。她从没问过老天,人这一生能不能得到这么多的最爱,她是只顾埋头过自个儿幸福的日子了。老天给足了她幸福的日子,大约往下再没法给下去了,就在李三定六岁那年,它忽然让姑姑得了个急病,转眼间就抛下姑夫和李三定,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当然老天还为姑姑制造了病因,李三定隐约记得和姑夫有关,但到底为什么姑姑至死也没对三定提起过。 现在,李三定对豆腐村的记忆是愈来愈清晰了,靠近村子时,那片好大的水也在眼前了,水上结了冰,冰面亮晶晶的,上面迷漫着妖绕的雾气。李三定看着它们,忽然觉得,自个儿其实还比不上姑姑当年的出走了,姑姑当年是多么自信,要的路就在眼前,只管往前走就是了,而他李三定,村子是找到了,路却依然地模糊不清,什么样的路才是他要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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