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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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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村总共二十几户人家,没有地主,只有一户富农,但这富农正是童姐儿,因此大家一点不嫌弃。上边的人曾鼓动大家把童姐儿弄成个戴帽富农分子,大家没一个同意的,结果还就没弄成。想想倒真有点后怕,要是童姐儿成了阶级敌人,大家上哪儿推头上哪儿喝茶水去?要是大家都不来了,童姐儿她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豆腐村不像李家营,一年四季地忙在地里,也急在地里,豆腐村的人也种地也收获,却是悠闲的,心平气和的,收得多了高兴,收得少了也不烦恼,因为除了种地,他们还有一份木工活儿做,村里不会种地的男人有,不会做木工活儿的男人却没有一个。木工活儿有自个儿家的,有别人家的,更多是给找上门来的外村人做,做久了,一个村子传一个村子的,就都知道有个叫豆腐村的木匠村了。村名听上去有提不起来的意思,但做出来的木匠活儿,却是过硬得很呢。那年李三定的父亲和母亲来到这儿,见大白天地里没几个人影,就笑这村的人太懒惰,姑姑没说话,只带他们到各家的木工房里走了走,他们便再没说什么了。但他们还是没办法不小看这村子,太小了,连个大队部都没有,连个阶级敌人都没有,连个值班民兵都没有,叫什么村子啊。况且,他们对这个姐夫也一直不喜欢,正是这个姐夫,利用他在李家营做木工的机会,勾引了任性的不求上进的姐姐,把好好的个女儿家弄到了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因此他们也一直拒绝姐夫送给他们的任何木器,尽管知道姐夫的木工活儿是这村里最好的,他们也决不想原谅他。 豆腐村过年过得也和李家营不同,李家营是一天当成一年过,使劲地铺张,豆腐村却是把铺张分散了,散在了三百六十五天里。初一这天也放鞭炮,也吃饺子,也穿新衣服,也一家一家地串了去拜年,但之前的忙碌是没有的,房不用扫,因为平时是经常扫的;猪肉不用做,因为养了猪不是杀掉是卖掉的,卖的钱存起来,平时买油盐酱醋,有时也买一点肉吃;豆腐不用做,因为豆腐村有个豆腐房,一年四季地做,想吃随时就去割一块。至于煎饼、年糕一类,还真没有几家会做的,大家都不会,也就没人提起了。姑姑来到豆腐村的头一年,为此还跟姑夫大哭了一场,说,不蒸年糕叫什么过年?不摊煎饼叫什么过年啊?姑夫为哄姑姑高兴,带姑姑到村边的水里钓了两条鱼上来,才使姑姑破涕为笑。姑姑倒不在乎鱼不鱼的,她在乎的是姑夫哄她高兴,还在乎姑夫的心灵手巧,水上结了冰,鱼在冰下是多么难寻,可他想钓就真的把鱼钓上来了。 嫁到豆腐村,除了过年没有煎饼、年糕吃,其他的就都是让姑姑高兴的事了,比如后来有了生产队,上工不敲钟,大家也不必在村口等齐了再走,到了地里也不必等齐了再干,干起来也不必你追我赶搞得紧紧张张的。若是姑姑想睡一会儿懒觉,睡就睡,只要你把该干的活儿补齐,姑夫不管,生产队长不管,其他人也不嚼舌头。不像在李家营,无论你有多困,天一亮就得下地,一下地就是一整天,早饭晚饭也要在地里吃。饭由家里不能下地的老人孩子来做来送,没有老人孩子的,就自个儿带块干粮,喝口从机井抽上来的凉水。这些人许多都落下了打嗝儿的毛病,捂了胸口一个接一个,自个儿烦,别人也烦。但在地里吃饭的习惯谁也甭想变一变,谁想变谁就是怕苦怕累,谁就是地主资产阶级思想。人们是宁愿捂了胸口打嗝儿,也不能让人家把自个儿跟地主资产阶级联系起来。还比如豆腐村的村支书,每天跟大家一块儿下地,一块儿说笑,从不摆支书的架子。他不摆,别人有时倒要跟他摆一摆,遇上俊俏的女人,或者傲慢的长辈,见了他故意不说话,单等了他先搭腔。他呢,先搭就先搭,乖得像条听话的狗,半点也不懊恼。甚至,女人们还爱开他的玩笑,有一回一群女人一拥而上,竟把他的裤子给扒下来了,他仍不懊恼,还笑嘻嘻地追了女人要裤子。这种事别人没觉得什么,姑姑却吃惊不小,心想这要搁在李家营的支书身上,可就不得了了,村支书就是一村的皇上,皇上的光屁股可是大家看得的?有一天豆腐村的村支书被风迷了眼,要人给他翻眼皮,一地干活儿的女人,他单单把刚来不久的姑姑挑上了。姑姑还真是个会翻眼皮的女人,手一提嘴一吹,那眼里的砂粒就没了。村支书睁开眼睛对大家说,有这样的巧手,我真想天天都迷眼啊。姑姑回去问姑夫吃不吃醋,姑夫说,高兴还来不及呢,吃什么醋?姑姑说,高兴什么?姑夫说,别看支书没正形,他可轻易不夸人的,他夸过的人,村里人都信。姑姑说,这叫什么夸,谁还不会翻个眼皮?姑夫说,不懂了吧,他是借翻眼皮,让大家喜欢你呢。姑姑说,他让喜欢人家就喜欢啊?姑夫说,不信你就走着瞧。果然,从那以后,姑姑出来进去的,跟她打招呼的人就多起来了。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人家不打招呼也属正常,但打了招呼自会多几分高兴,这个村支书,就这样随意而又有意地给姑姑带来了高兴了。而姑姑在李家营生活了二十多年,村长、村支书什么的倒也都见过,可姑姑话都没轮到跟人家说一句呢。 支书都这样,其他人就更不叫人紧张了,在李家营不敢说的话,在豆腐村就敢说,在李家营不敢做的事,在豆腐村就敢做。姑姑最喜欢做的就是针线活儿了,两腿一盘,在窗前一坐,就什么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绣的鸳鸯,就如同一对活物一样;她做的衣服,胜过裁缝铺里的裁缝;她做的虎头鞋,简直能当工艺品来收藏……凡动针线的活儿,没有她不会的,凡她会的,又没有她做不好的。她为姑夫纳的鞋垫,姑夫一直舍不得踩在脚下,上面有一圈一圈的彩云,彩云之间有一对一对的小动物,真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姑姑说,踩吧踩吧,踩坏了还做新的。姑夫答应着,但直到姑姑去世那鞋垫还珍藏得好好的。姑姑的针线先是姑夫一个人欣赏,渐渐地全村的人都开始欣赏了,连女人们都不得不服气了,活儿上遇到了难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姑姑。针线活儿不像一些粗活儿,捎带脚地就干了,它是须要长长的工夫的,因此大家需要姑姑帮忙的时候,就跟支书兼生产队长说一声,允许她不下地,允许她大白天呆在家里做针线。愈是这么做下去,找她做的人就愈多,给东家做了件坎肩,西家见了也要做,一户传一户的,二十几户人家,几乎就每家都有姑姑做的坎肩了。要说坎肩有什么难做的,不接袖不挖兜不上领子,布片拿在手里,一剪子下去就成了。但就是这一剪子,才见出了姑姑和别人的不同,别人是按了衣服样子剪,姑姑是按了人样子剪,剪出来的样子总是又贴身又好看。再加上姑姑一流的针线,这坎肩真就没挑了。姑姑会手做,也会机做,嫁给姑夫的时候,她的陪嫁就是一只大红的针线笸箩,一台牡丹牌缝纫机。但姑姑更喜欢手做,手做的一件跟一件不一样,一针跟一针也不一样,每一针都有可能偏离原来的做法,见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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