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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这时东街已快走完了,左拐经一条马道,就是后街了。后街是李三定家住的街,也是李姓人家最多的一条街,街道上干干净净,不见一处粪堆和碎砖瓦砾。前些年,后街的石阶也是最多的,几乎每家门前都有石阶,石阶两边还有石礅,晚上乘凉,石阶、石墩上都坐得满满的,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要是谁家往街上堆了东西,一街的人都会得罪下的。现在石阶、石墩都作为四旧归到生产队去了,生产队盖房子用作了地基,后街的人是再也坐不上了。为这事高兴的大约只有傻祥娘那样的人,自个儿门前没有石阶可坐,坐在别人家的石阶上又觉得憋气,把石阶一拆,家家户户都一个样了,真是再好没有了!但高兴归高兴,东西还是没敢往街上堆放过,顶多就是堆放在胡同里,得罪一两户人家她是不怕的。

  经过李三定家的胡同时,金大良问李三定要不要回去看看,李三定也说不回去,说这胡同就像一个人长了尾巴,割掉疼得慌,不割掉又怕得慌。金大良笑了说,妈的,还是你有学问,但你比我还不招人待见。两人相互看看,竟莫名地笑了笑,再往下走,忽然都有了亲近感,金大良摸摸李三定的脑袋,说,太长了,推推头去吧。李三定任他摸着,说,都这会儿了,还开门吗?金大良说,准开,每年的年三十,就是理发铺最忙。李三定犹豫着说,改天再说吧。金大良说,过了今儿一个月都不能推头的,正月里推头死舅舅,没听说过啊?

  李三定终于还是答应了,他倒不是为“死舅舅”那说法,是不想拒绝金大良的好意。理发铺在西街与中正街的拐角处,两人便从后街的一条胡同往理发铺走。

  李三定说,听说那个理发的马玉花没工分挣了。

  金大良说,没工分挣她也得开,再说她在乎的可不是工分。

  说完金大良就嘻嘻地笑。李三定明白金大良的意思,就问,她真是那种人吗?

  金大良说,真是。

  李三定说,你怎么知道?

  金大良说,去了你就明白了。

  李三定知道米小刚家就在理发铺旁边,他所以还没理发,也因为铺子离米小刚家太近了,不是怕,就是不想见到他。这跟金大良的恨还不一样,金大良的恨是要跟他斗,跟他斗就要他存在,而李三定的恨是要远离他,远离到他像不存在一样才是最好的。

  走到西街,老远地,就看见理发铺的灯光了。那灯光比普通人家亮了许多,是从两扇玻璃门里射出来的,又把了街角,一看就是个惹眼的去处。紧挨了理发铺的米小刚家,相比之下却是一片黑暗。

  走近了,才知是米小刚家的大门已关了,从大门的门缝里,可依稀见到院子深处的灯光。他家的门是高的,围墙是高的,院子里的房子也是高的,据说当年盖房时,米囤固曾请了风水先生,高度都是按风水先生的说法来的。现在,这种事再也没人提起了,谁家盖房要是请风水先生,米小刚会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弄不好,还会在会上被批斗一阵呢。

  从大门又走近玻璃门,铺子里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房间不大,人却是满的,四周一色的黑,中间的马玉花则是醒目的红,红外面是白围裙、白套袖,就仿佛是一群乌鸦,围了一只漂亮的鸟儿。

  从远处看,这鸟儿可真是漂亮的,苗条的身材,白皙的面庞,蓬松的长发,长发由一条花手绢挽起来,松松地搭在脑后。她的举止也是好看的,一手拿了梳子,一手拿了推子,身体时而弯下,时而斜起,时而在顾客的身前,时而在顾客的背后,却怎样都是美的,仿佛她内心里响了节奏,身体是随了那节奏舞动着。两人呆看了一会儿,金大良率先走了进去。

  屋里的人全都看着他们,马玉花也停了推子,脸上堆出了笑来。

  近了看马玉花,才发现马玉花的眼角已经有褶子了,下巴也显了些赘肉了,脸上的皮肤粗糙而少有光泽,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的模样了。

  在坐的人多,来理发的不过三四个,两人看出来,其余的人不过是在找一个说话的去处。他们一边看马玉花理发,一边说着自个儿的话题,有时说得热烈了,连马玉花也不看了,单看了那说话的人,仿佛和理发铺没了关系似的。而马玉花也不去理他们,目光一直在手下的头发上,顶多是张开嘴笑一笑。她笑的时候很好看,眼睛又细又弯,牙齿又齐又白,嘴角稍稍向上翘,人一下子就年轻了许多。她大概知道自个儿笑得好看,就总是笑盈盈的,这样子,还是能不断地分散一些人的注意力,将他们的目光抢了去。在坐的当然都是男人,这阵子晚上总是开会开会的,好容易过年了,好容易没会开了,家里的饺子由女人包着,不找个去处坐坐,都对不起这个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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