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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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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良带李三定巡的第一条街是中正街。中正街现在叫文革街,另外还有前街、后街、东街、西街,也都改了,叫成了红军街、卫东街、东方红街什么的。改是改了,牌子也钉在墙上了,只是没人叫,就是党员干部,张口也还是前街后街地叫。金大良家就住在中正街上,路过家门口时,李三定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金大良摇摇头说,一对老头老太太,有什么好看的。李三定笑了说,今儿肯定是没新媳妇看了。两人便沿了街面一路走了下去。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只听到他们啪嚓啪嚓的脚步声。街灯亮着,临街的窗口也亮着,两边墙上的标语清晰可见,标语写的还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标语下面时而会有碍眼的粪堆或是碎砖瓦砾,不必问也是哪个贫下中农堆放的,地主富农还不敢呢。大队虽一再广播不许在街上堆放东西,但那东西像主人一样硬气,总也搬不走。不过马车的时候还好,马车赶过来时,过往的人就要被赶到粪堆上去了,一次次地被赶上去,粪堆上都踩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来了。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过年的街上是要泼水、打扫的,地面上干干净净,悬空还要吊一条条的彩挂,薄薄的五颜六色的彩纸,由细细的绳穿起来,吊在街的上方,一下子就让街道变了样儿,人们走在下面,就像走在了一条彩色通道里,有的小孩子,一天到晚地玩儿在街上,家都不想回了。其实家也是有变化的,门口的对联贴上了,该敬的各路神仙敬上了,香火、供品以及跪拜的棉垫也都备上了,还有一只一只的红蜡烛,也屋里屋外地点着了。就是再不讲究的人家,年三十也要扫扫院子,然后花花点点地淋些水,待水干了,屋前再铺上一领芦席。屋前的芦席是每一家都要铺的,初一一大早就有拜年的人来了,拜年就要磕头,磕头的人又都穿了新衣服,没有芦席,新衣服磕上了土怎么办呢?初一的拜年,辈份大的人家是最热闹的,这一拨儿还没走,另一拨儿又来了,像李家的大辈份,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要来拜一拜,李三定家在李家辈份不算最大的,来拜年的人还挤挤攘攘一上午不间断呢。那时候,最冷清的就是米囤固、金七友这样的独门小户了,他们多半是要走出去给人家拜年的,家里虽留了人,院儿里也铺了芦席,但在芦席上下跪的寥寥无几,因为过年拜的是长辈,不是大队干部啊。这几年,他们借了文化大革命的东风,才不出去拜年了,他们不拜,也不准许大家拜了,破四旧是一个说法,另一个说法是亲不亲阶级分,如果长辈是戴帽的阶级敌人,贫下中农难道还要给阶级敌人拜年吗? 从中正街往东拐,就是从前的东街了。现在街上彩挂没有了,门上的对联也少了,有也是两句毛主席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一类,门楣上秃着,连条横批也没有。香火、供品更是成了禁物,就是想点一只蜡烛,供销社里都难买到呢。偶而,倒可以听到几声鞭炮响,但没等看见放鞭炮的人,响声就过去了。响声过去,街上显得更安静了,从前过年的感觉,似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金大良走着走着,忽然说道:真他妈的没劲。 李三定看看金大良,说,是没劲。 金大良说,小时候,街上到处都是放鞭炮的人。 李三定说,是,到处都是。 金大良说,年三十你都玩儿到什么时候? 李三定说,后半夜吧。 金大良不屑地说,我从没睡过觉,一直玩儿到天亮,第二天跟着大人们去拜年,还一点不困。 李三定说,我也想玩儿到天亮,可大人不许。 金大良仍不屑地说,你爸妈是不会让你玩儿到天亮的,我们家人从来不管。 李三定说,是啊,老早我就羡慕你,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退了班家里都不生气。 金大良说,谁说的,每回退班我爹都打我个半死,不生气的是我娘。 李三定说,有一个不生气的就好,我们家没一个不生气的,我做好做坏他们都没高兴过。 金大良说,别不知足了,我老早还羡慕你呢,家长一个当老师,另一个也识文断字,还叫他们爸妈,不像我,叫爹叫娘。 李三定笑道,叫爹叫娘怎么啦? 金大良说,土。你在城里上学,城里孩子没有叫爹叫娘的吧? 李三定说,好像没有。 金大良说,你知不知道,二宝就不叫爹叫娘。 李三定摇摇头。 金大良说,爸妈她也不叫,什么也不叫。 李三定说,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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