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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看电影

  腊月三十的晚上,公社电影放映队来村里放《地道战》。这片子不知放过多少回了,里面的台词人们都常常说了,但来看的人还是不少,大队部外面的广场老早就排满了,到了开演的时候,四周的墙头上、房顶上都坐得黑压压的了。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一整个腊月地里家里地忙,就是没忙完,这时也该盘起腿袖起手过一过年了。说是看电影,倒不如说是来聚会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的,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上面的电影只管演,下面的话只管说,上面的仗打得惊心动魄的,下面的说笑此起彼伏的,真是两个世界,谁也不防碍谁。也有上下交流的时候,上面的台词先由下面的人说了出来,上面的人再说一遍,仿佛跟了下面的人学似的,下面的人便一阵哄笑;有时则是,上面的人先说台词,下面的人跟了模仿,无论多么认真的模仿,也有了戏谑的意味,人们便又是一阵哄笑。上面的人物,仿佛是哄笑的缘故,也有些变味儿,比如高传宝,眉头总是高耸着,人们就觉得太过了,“谈笑一挥间”的事,何必总是那么煞有介事呢;还比如那个敲钟的大伯,跑得也太慢了,原地踏步似的,找个瘦点的人代替他多好,眼看鬼子都进村了,多误事啊!

  按了习惯,年三十晚上是要吃团圆饭的,已分家另过的弟兄几个,这时要回到父母家里吃晚饭,讲究是九个凉盘、九个热盘、九个热碗,弄不出的,一锅炖菜这团圆饭也是要吃的。今年呢,团圆饭是没变,只是把一家一户的团圆变成了一个生产队的团圆了,肉盘、肉碗则变成了窝头、咸菜了。窝头是米糠和山药面做成的,黑乎乎的,吃进嘴里苦兮兮的,就像叫人恶心的中药丸子;咸菜更是吃不得,也不知从谁家捞的陈年咸菜,爬了蛆不算,还咸得像吃盐块一样,进嘴里啐地就吐出来了。大家自是都不想吃,却又不敢不吃,饭是有名目的,叫忆苦饭,不吃忆苦饭就是不肯忆苦,就是忘记了阶级苦,就是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谁肯为一顿饭担这罪名,就是让吃屎,怕也没人敢说不吃的,顶多是学得聪明些,背过身吐掉它就是了。但多数还是真吃的,生产队百十号人聚在一起吃年饭,再苦再难咽也是有乐子的,有人打趣地说,看看牲口槽里的东西,比这碗里的都好吃。牲口槽就在旁边,平时的会场临时做了饭场了。有人便当真端了碗到牲口槽边看去了,脑袋刚低下去,槽边的一头驴便仰起脑袋嗷——嗷——地叫起来了,那人吓的,连碗带饭一下扣到牲口槽里去了。大家这笑啊,比看电影还要开心了。一场笑过去,另一场笑又在蕴酿中了,有人说,这饭呀,比60年的饭可强多了,60年吃棉花桃,吃山药蔓子,才不吃几年啊,这就吃不下去了?有人便故意沉了脸反问他,忆苦是忆旧社会的苦,60年是旧社会吗?大家先怔了一下,看那反问的人露了笑容,才将憋在肚子里的笑爆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得把饭都喷出来了。一喷饭大家笑得更欢了,特别是十八九岁的女孩,无论做什么,只要聚在一起就高兴,她们端了饭也不耽误勾肩搭背,笑起来一个仰一个合的,那东倒西歪的样子就像喝了酒的醉汉一样。有人便看了她们说,傻,傻啊。说着人家傻,自个儿却也没来由地呵呵地笑了。就看这吃忆苦饭的人,一个个的脸上乐滋滋的,简直比在家吃团圆饭还要高兴呢。聚在一起高兴,吃完饭回到家里,看着备好的盘盘碗碗,却又觉得不是滋味儿了,上了些年岁的人就骂,妈的,好端端的年,都让米囤固那老家伙给搅了,吃什么忆苦饭,还就了马粪、牛粪吃,缺德啊,让他这辈子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可想想,绝孙还有希望,断子是不可能了,那米小刚,被养得猪一样结实呢。骂其实也是在心里的骂,跟家人都不便说的,碰上子女们有杠头的,吵架不说,还兴脑瓜一热报到工作队、大队部去,一到那种地方,这个年就甭想过好了。更多的人,是好话多说赖话少说,吃完忆苦饭接了就回家吃团圆饭,全当那忆苦饭没吃过一样。过年嘛,谁不图个平安吉利,赖话说多了神都会不高兴呢。况且晚上还有场电影等着,团圆饭吃得紧紧张张的,放鞭炮的工夫都没有了,哪还顾得想那么多啊。

  这天晚上的电影,李三定是和二宝还有金大良一起看的,坐的是二宝从楼上搬下来的一人凳。二宝搬下来四个,除了金大良和李三定,还有米小刚一个,可米小刚一见金大良和李三定,转身就走,二宝又喊又追的他也没回来。二宝的本意,是要撮和他们几个的,那天李三定的点头,给了她很大的鼓舞,她心里早就在为这天晚上作着准备了。这样的结果她其实也是能料到的,但不知为什么撮合的念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就要奔了这结果来的。金大良倒还爽快,一说二宝请看电影,原定的和李三定的夜巡都取消了。二宝赌气地一肩扛起一凳子说,他不来正好,拿这凳子垫脚!金大良急忙抢下一个扔给三定说,垫脚的凳子给三定扛。三定接过凳子白了金大良一眼,心想他可真会显好卖乖啊。就看金大良和二宝肩并肩地往场子里走着,金大良边走边说,二宝啊,好心给了人行,给了狼就不值了,你说是不是?二宝抢白金大良说,什么人啊狼的,你要是个好心的,就该自个儿喊他回来。金大良说,喊他回来干嘛,打架啊?二宝说,你要不打他自个儿打得起来吗?金大良说,多新鲜,这两年他不尽是自个儿在打嘛。二宝说,你要对他好一点,兴许他就不打了呢。金大良说,狼就是狼,对他再好也变不成羊。二宝说,那你对他好过吗?金大良说,你呀,你怎么不问问他,他几时对我好过?金大良的嗓门忽然高起来,他显然是有些恼火了。他一恼火二宝的火气更大,索性站下来等三定,再不跟他肩并肩了。待三定走上来,二宝挽了三定的一只胳膊,从金大良跟前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嘴里还说,没一个好东西,就是三定好,你们谁也比不上三定!李三定本也和金大良一样恼火的,米小刚那样的狗东西,二宝还不管不顾地向了他说话,他们呢,却还要跟她呆在一起,好像真要接受她的撮和似的,真是见了鬼了!可是,二宝一挽他的胳膊,就是鬼也要由了它去了,他的身体一下就变成了二宝的,二宝带他走向哪里他就只能走向哪里了。金大良呢,恼火是恼火,但还是跟上来了,他才不相信二宝真的会喜欢三定,也不大相信二宝是真的喜欢米小刚,他觉得那是在跟他赌气、撒娇,赌气撒娇的女孩子他见过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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