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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值班

  腊月二十五这天,李三定一直没出家门,他先是躺在床上,后被母亲硬是扯起来,帮她蒸了一天的馒头。二十五本是做豆腐的日子,可一拉土压沙,没人推水磨了,母亲就干脆不做了。母亲问三定怎么没去拉车,三定撒谎说蒋寡妇的小车坏了,母亲说坏了好,坏了正好帮我蒸馒头。

  这一天厨房里一直散发着酸兮兮的发酵面的味道,母亲喜欢吃有一点酸口儿的馒头,因此她往发起的面团里放碱面时永远是保守的。秋菊、秋月曾为此多次地提过抗议,她们喜欢的是碱大的发了黄开了花的馒头,但只要是母亲经手,这种馒头就别指望出现。母亲有时倒有意地要多放碱面,但再多放也还是不能有姐妹俩希望的效果,母亲认为馒头开了花味道就苦了,姐妹俩却说有点苦味儿才吃得过瘾,酸兮兮的有什么吃头。父亲呢,是蒸得碱小了他嫌酸,蒸得碱大了他嫌苦,很少有对他口味的时候。一家五口人只有李三定无所谓,蒸什么吃什么,碱大碱小在他嘴里压根没感觉似的。

  蒸好的馒头要先晾得干巴巴的没了水气,然后放进一只大面缸里。这面缸的馒头每年都放得满满的,够五口人吃半月的。还有一只面缸盛豆渣饼子、年糕和煎饼,今年不做豆腐了,豆渣饼子也就没有了。豆渣饼子虽说粗糙,却总是伴随了过年才有的,不摊煎饼说得过去,不蒸豆渣饼子就有人会说,怎么,不过年了?所以母亲决定不做豆腐,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的;别的决定不做豆腐的人家,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的,没有办法,磨豆子须要人力、时间,人力、时间都给了拉土压沙了,实在是,不下决心也不行呢。

  李三定一整天也没说话,母亲让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不说话。秋菊、秋月拉车回来直嚷馒头酸,母亲就嫁祸于人,说找三定去,这阵子她鼻子瞎了,什么也闻不见。李三定受了冤枉还是不说话。父亲呢,去了一天的学校,中午回来吃饭也不理三定,脸绷得紧紧的,就像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母亲冤枉了三定,要为三定做点事似的,指使三定给父亲盛饭。三定饭是盛了,父亲却不肯接。两人僵持了半天,还是母亲接过去递给了父亲。吃完饭父亲通常是要漱口的,母亲又指使三定给父亲倒漱口水。这回父亲倒是接了,但接过去哗地就泼在地上了,自个儿又重新倒了一回。即便这样,李三定也没说什么,仿佛变成了一个不知疼痛的木头人儿。

  到了晚上,有人捎信儿来,要李三定去金大良家一趟。李三定一进门金大良就问,你怎么没去呀?李三定说去哪儿,金大良说,你爸没跟你说呀?李三定说,说什么?金大良说,值班民兵的事啊。李三定说,没有啊。金大良说,我算服了你爸了,这么大件事,憋在肚子里也不怕肚子疼。

  金大良把值班民兵的事跟李三定一说,李三定立刻就点头了。金大良说,这回够痛快的,是拉车拉怕了吧?李三定想说不是怕拉车是怕拉车的人,但又不想让金大良刨根问底的,便点了点头。金大良说,跟我干吧,跟我干车不用拉,分的那份任务也不用完成了,多好的事啊。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吧,在这村里混,头一步就得脱离生产队,生产队长一管上你,就甭想有好日子过了。你别以为我是沾我爹的光才混到今天,其实我背他的伤也不少,要不是他和米囤固面和心不和,我说不定公社干部都当上了。米囤固这个老家伙,尽跟上面说我的坏话了。

  这天晚上,金大良把所有的值班民兵都召集到大队值班室去了。他兴致勃勃地给大家介绍了李三定,说我们又多了个兄弟,这兄弟可不得了,一身的绝技,日子长了你们就知道了。大家便将目光落在李三定身上,个个是一脸的新奇和友好。值班民兵总共有8个人,4个人一拨儿,轮流在大队和各条街道巡逻。现在有了李三定,加到哪一拨儿里也不合适,金大良便宣布,李三定暂时做一名替补值班民兵,哪个病了或有什么事了就由李三定来替补,平时没事的时候就跟在他民兵连长身边。金大良还说,既然都是兄弟了,还是我那句老话,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团结一心,共同保卫好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大家听着,眼睛亮闪闪的,嘴里呼出腾腾的热气,再加上炉子里呼呼的火苗,一整个值班室热烈的,让李三定的脑门上都冒出汗来了。

  过完二十五,接着就是二十六了。腊月二十六这天是结婚的日子,一大早鞭炮声就噼哩啪啦地响起来了。村东放了村西又开始放,一拨儿接了一拨儿的,一上午也没间断过。听着热闹,其实到了这过喜事的家里,也并不见几个人,大家有拉土压沙的任务压着,正晌是没什么人来的,只在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人才会闹嚷嚷地赶来,喝杯喜酒,吃顿喜饭,往公婆脸上抹一把灰什么的。年轻人们呢,倒不在意酒饭,就是饿着肚子,也要把新娘子堵在洞房里闹个够。上边一再地号召破旧立新,娶亲这种事也不由地有了改进,送礼的不再送绸缎被面,而是换了毛主席像、毛主席著作什么的;请客的也不再搞九个盘子九个碗,而是煮一锅白菜猪肉粉条完事。唯有闹新娘子,大家还不知怎样个破旧立新,索性仍循了以往的习惯,将新郎和新娘面对面地绑在一起,看他们满面通红的窘相;过分些的,是将新郎支开,单留新娘在洞房里,几个年轻小伙子一拥而上,扒衣服的扒衣服,脱鞋子的脱鞋子,然后要新娘子出钱赎这些衣服,拿不出钱来,就要由了小伙子对新娘子动手动脚了。这动手动脚的分寸,可就难说清了,有适当的,有过分些的,还有失了控的,去年有户人家,十几个小伙子不仅扒了新娘子的衣服,还一个压一个地将新娘子压在了身下,硬是把新娘子活活地压死了。好歹新郎新娘家一个是地主,一个是富农,没有哪一个敢对小伙子们兴师问罪,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要说,闹新娘子死了人,再闹就该小心些了,但小伙子们闹起来就由不得自个儿了,依然地是要扒衣服,依然地是要动手动脚,家里有来袒护新娘的,反被视为小气,脸一拉手一甩大家都走掉了,喜事立刻变得冷清清的了。因此办喜事的人家,能忍则忍,有一分奈何也不会站出来袒护新娘的。

  吃过早饭,李三定在一阵鞭炮声中去找金大良。金大良却还躺在被窝里,他说,能睡还回去接着睡吧,吃完晚饭再来找我。李三定问他干什么,他说,今儿二十六,带你看新媳妇去。李三定只好又往家走,走进胡同,走过蒋寡妇家,要往自个儿家走时,忽听得嗖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后背上。回头一看,原来是毛毛拿了弹弓,对他怒目而视着。毛毛的眼睛好大,一点不像蒋寡妇的,看着看着,李三定就不敢再看下去了,一转身,逃似的往自个儿家去了。李三定不由怨恨着蒋寡妇,打了耳光还不算,还唆使儿子来报复,也忒刻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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