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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父女俩后面的车,也就是李三定和蒋寡妇前面的车了,这是一对姑嫂,小姑子一直架车,嫂子一直拉绳。两人一路都在打嘴仗,你一句我一句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有时候,嫂子会抹起眼泪来,小姑子便说,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这算什么,人家八九个月还拉车呢!小姑子声儿高了点,前后的人便知道,这嫂子原来怀孕了,注意看去,果然腰有些粗,走起路来有些笨重。但也都不去在意,就像那小姑子说的,八九个月还有拉车的呢,何况她也就四五个月吧。但不知为什么,小姑子也跟了哭起来了,还是出声的哭,两手架了车,没办法擦眼泪,就低头往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抹。

  父女俩上去了,该着姑嫂俩了,就见这姑嫂二人,看看前面的陡坡,又看看后面的车,反反复复看了几回,忽然地,小姑子就一转车把,向了路边的河坑去了。嫂子先是一怔,随即也配合小姑子向河坑边拉去。

  后面的人看着她们,并不上前阻止,只有人喊,别呀,大伙帮着一推就上去了!但都知喊也是白喊,凡把土往河坑里倒的,一定是没有一点气力,没有一点办法了,这个坡上去了,下一个坡怎么办?这一趟拉去了,下一趟怎么办?气力的事不比别的,没有就是没有,大家帮也帮不来的。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坡上不去了,或者平地上也拉不动了,一眼又瞥见了河坑,气力一下子就散了,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不把土扔进河坑里,心就不甘了似的。

  还是蒋寡妇眼尖,一下子就发现小姑子为什么哭了,原来她的棉裤后面,醒目地洇湿了一块,那既不像汗水,更不是泪水,显然是血水嘛!这闺女八成是来月经了呢!果然,有血从裤腿里流出来了,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上,却很快又被掩在腾起的尘土里了

  蒋寡妇没有声张,李三定却随了她的眼神看到了,他立刻转移了目光,没敢再看下去。女人的月经他多少是知道些的,他忽然觉得,跟这姑嫂俩比,自个儿的困难简直算不上困难了,不就是费点力气么,不就是跟这蒋寡妇别扭点么,上坡就上坡吧,不管它是多陡的坡,只管拼了命上就是了,万一上不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肚子里是没有孩子的,反正裤子里是不会流出血来的!

  李三定和蒋寡妇,弯腰,弓腿,蹬脚,又一次地上坡了。

  奇怪得很,这一回,两人都觉得力气还没用尽,坡却已被他们爬上去了。有一瞬间,他们的确感到了坡度的危险,身后犹如吊了块巨石,随时都可能让他们人仰车翻,但瞬间过去,坡也过去了,他们的车的确平稳下来了,他们的腰的确可以直起来了。他们先是向车后看,怀疑有人帮他们推车,然后又相互看,猜测对方比上一回多花了力气,但都没有。都没有意味着什么?他们拉着车,长时间地沉默着,连他们自个儿也搞不明白了。

  但就在这沉默之后,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似的,再有多难爬的坡,再有多难走的路,他们都可以齐心协力地平安地过去了。蒋寡妇再没有抱怨李三定的话了,李三定对蒋寡妇也少了反感,虽然之间话不算多,但双方的信任是有了,在这样一条漫长的劳动的路上,不要说友好,就是信任,又是多么地难得!有一刻,在李三定和蒋寡妇都沉默着的时候,李三定的鼻子竟忽然地有些发酸。他终于阻止了那酸对眼睛的进攻,并且坚决否定这是某种感动,劳动的气势给他的新鲜感从开始就结束了,而劳动的艰苦,于他无异于水深火热,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谈什么感动,至多不过是自个儿对自个儿的怜悯罢了。但就是怜悯,他也坚决地不要,当下顾得上要的,也许只有劳动,只有拉车,只有上坡,只有躲避险恶的车辙,凭了他的灵巧,凭了他消化良好的胃口,对付这些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其它,就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帮厨

  李三定拉车的第二天早晨,浑身疼得几乎爬不起来了。但一家人都以过来人的口气教导他说,一拉车就没事了,愈不动弹愈疼。母亲把他湿透的棉袄棉裤都烤干了,姐姐们则自作主张将他那双张了嘴的军绿鞋扔掉,在床头换上了新做的棉鞋。李三定觉得它们有点像备好的马鞍,而他别无选择,只能穿上它们,去找蒋寡妇一道做牛做马了。

  蒋寡妇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棉鞋,说,行,有这双鞋,上坡就更能使劲了。这一说,李三定就更有了做牛马的感觉了,但去看蒋寡妇,发现她装备的要全乎得多,头上有围巾,肩膀上有毛巾,胳膊上有套袖,下面还换了条灯笼口的裤子。李三定看着那灯笼口,不由地就想起那滴血的小姑子,心想,她要是穿这样的裤子就好了。

  这一天还是李三定架车,有了头一天的垫底,这天的车架得更稳了些,喘气也没那么粗了,坡上去腿也没那么软了,两头的装车、卸车,比昨天也有长进,特别是卸车,李三定竟是学会蒋寡妇的那一簸了,两只手端了车把,猛地一压一撤,那车上的土就乖乖地出去了。这一手,李三定纯是对蒋寡妇的模仿,却没想到,一模仿还就成了。他真是高兴得很,因为他听蒋寡妇说过,这一手不是一看就能会的,拉上一年半载学会就不错了。但蒋寡妇呢,现在像是把她的话忘记了,反而说,这些粗活儿没什么好学的,只要手上有力气就成。听她的意思,倒像是他李三定凭的是手上的力气了,可昨儿她还直嫌他没力气呢。李三定就再也不想理她了,头一天建起的那点信任,在是还在,只是离远了些,不注意看都要看不到了。而卸完车,蒋寡妇又一定要李三定坐上车去,说这是规矩,谁架车谁就要坐车的。李三定坐上车,想着这蒋寡妇来来回回地走路,连个歇脚的机会也没有,就算是规矩,她要是打破它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想着,那点信任又稍稍近了些。这么反反复复的,蒋寡妇那边像是也无察觉,边走边还说些这个那个的坏话,并说这些话她是很少对人说的。李三定听着,一言不发,实在逼了他表态时,他只答不知道。蒋寡妇倒不怪他,继续说她的。她眼里的坏人真是不少,跟她有关系没关系的,随便地说出一个,都能说出一大堆的坏话来。她的这些坏话,又不是仇恨的那种,而是尖酸刻薄地挑人的毛病。世上的人,哪一个是没毛病的,因此她的这些话,就如流水一样,开了头,就再也难收住了。为李三定听得方便,她还由拉车改为推车,看了车上的李三定说话。李三定坐在车厢里背对了她,眼睛看了前方,一边听一边想,要是别人说她的坏话,也能说出一大堆吧?

  到了下午,蒋寡妇却又坚持她来架车了,说是她和他轮流架车,她的车还能挣一份工,若是只让李三定架车,她就只能跟他平均分配了,划不来。李三定并不计较,她说咋样就咋样。蒋寡妇却仍不满地说,以为你会说,架车不架车都会给车一份工呢。李三定不吱声,心里却想,也就是自个儿,能跟她这样的人搭伴儿了。

  下午的空车,就是蒋寡妇来坐了。李三定先是拉车走在前头,后来硬是让蒋寡妇调了个儿,推了她走了。蒋寡妇自是为了说话,她的话像是远没说完。先是背对了李三定坐在车厢里,说一句回一下头,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到车帮上去了,车帮窄的,还不够坐她的半拉屁股,但她也不嫌,两手抓牢了车帮,面对了李三定说啊说。但坐在车上的话,不知为什么比上午走在路上的话委婉了些,说别人的坏话也少了刻薄,却又像是不愿这么委婉的,索性换了话题,不再说别人,说起自个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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