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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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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地,他觉出他是遇到生命中的麻烦了,这麻烦就像一块石头,挡住了他脚下的路,要想继续往前走,必须把这石头搬掉才行。往前走的路是什么他还不清楚,但他不能因为不清楚就这么被挡在路上。被挡在路上的感觉是如此地清晰,又是如此地严重,以致还影响到了他的睡眠。他已经连续几宿没睡好觉了,一闭上眼睛,那猪叫声就在耳边响起来,可说是撕心裂肺,震耳欲聋。有时候,厨房里的猫叫似也变了猪叫,恐惧就愈发地变本加厉。他想,真倒不如个气死猫了,看它是多么安然自若,多么不容侵犯啊! 在李三定的记忆里,失眠还是很早以前的事情。那年他刚六岁,姑姑忽然地在一天夜里病逝了,他不能接受姑姑这样的消失,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人也愈发瘦得厉害。姑夫担心他有个好歹,便又把他送回了李家营。那以后的整整一年,他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父亲和母亲又开始四处为他求医看病。李拐子曾诊断说,这孩子是心事太重的缘故。记得父亲和母亲那时都不以为然地说,他姑死了他哭都不哭,哪来的心事?现在,李三定实在想不起自己是否哭过了,但对姑姑的想念是刻骨铭心的,这想念却又从来无处诉说。在家人们眼里,姑姑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即使父亲为袒护姑姑还打过母亲,那袒护也是给人看的袒护,因为父亲打过母亲之后当了全家人对母亲说,她就是有一千个不是,也是你我的姐姐,也是孩子们的姑姑!但在李三定眼里,姑姑是一个不是都没有的,在家人们眼里的那一千个不是,到他这里也都变成了一千个的好了。对姑姑的看法,他和家人们差得实在是太远了,那距离,可不是用哭能证明得了的,因此他就特别记住了李拐子的诊断,比起家人们说他的“没良心”,李拐子还是要靠谱多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每天吃饭时父亲都要问起做猪肉的事情。看见李三定无言作答,秋菊和秋月便哧哧地笑,母亲则躺在炕上,一句不落地听着,听得心烦时,会忽然抓起炕头的笤帚扔过来。大家也不吃惊,把那笤帚捡起来扔到炕上,重又坐下来吃饭,全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父亲的第一句问话总是:今天都干什么了?第二句问话也总是:什么时候做猪肉?为应付父亲,李三定每天都要找事情来做,打扫院子,擦拭家具,到井上挑水,为母亲熬药……好在这些琐碎事情父亲是了解它所要的时间的,问第二句话时,就不那么气得要死的样子。父亲自是不知道,李三定为这做猪肉,付出的是怎样的痛苦,即使呆在家里的母亲也是不知道的,人本来就喜欢站在自个儿一边想事情,病了的人就更是了,擦拭家具,母亲会说他婆婆妈妈的没出息;到井上挑水耽搁会儿,母亲会说他在躲避她嫌弃她;药好容易熬好了,母亲却又忽然地犯了脾气,连药带碗全摔在地上……母亲还动不动就要李三定扶她起来到厨房去,说谁也不用,她自个儿什么都能做。唯有这一样,李三定是不肯听母亲的话的,他埋头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躲避做猪肉这件事,假如气死猫的盖子打开,一块一块的肉摊在案子上,母亲却又支持不住了,事还是要由他去做,他可怎么去做呢?不肯听话,母亲便又开始哭哭啼啼,说这辈子她最大的错误,就是允许李要强把儿子送到了穷村僻壤,看那地方把个好好的孩子变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哑叭!岂止是哑叭,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饭像喂猪,穿衣像要饭的,走路踢踢踏踏像个小老头,十几年的学都上过了,也没改掉这一身的小家子气呀!母亲还一遍一遍地问李三定,在姑姑家说不说话?李三定被问急了,忽然开口说,说不说话,姑姑她从没管过。这可说是李三定对母亲迫不得已的反抗了,母亲立刻就意识到了,她冷笑一声说,知道你姑为什么落到那种地方吗?就是因为她太放任太不求进步了! 这些话母亲当了全家人可从没说过,这使李三定平时总有一种错觉,觉得母亲和父亲、姐姐们是不一样的。母亲说出这些话来,李三定先是心疼了一下,而后反倒忽然有了份轻松,他想,今后再不必有什么区别,他可以将所有的家人都一样地对待了。 正当李三定雪上加霜,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时,小学同学金大良忽然来找他了。 金大良是来给李三定通风报信的,他说昨晚李三定的父亲去他家了,为让李三定到村办小学当老师的事,父亲对他爹说,李三定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中学生,不能这么荒废着,要是大队干部们觉得为难,他宁愿自个儿不教书了,一个换一个。金大良捶了李三定的肩膀说,你小子可是摊上了个好爹,我爹死都不会说,自个儿不干大队长了,让给他儿子干干,死都不会说的。 如果说母亲对李三定是雪上加霜,那父亲这事对他就是霜上加冰了,他甚至都不大相信,父亲会背了他背了全家,去奔波那种事情,还要一个换一个,连他干了一辈子的差事都不要了。 金大良还说,要不是昨晚那事,他还琢磨着让李三定去大队当值班民兵呢,他是民兵连长,往后有什么事不是相互就好照应了吗。米小刚那东西,仗了他爹是党支书,仗了他自个儿也当了什么团支书,在大队专跟他作对,凡属民兵连的事,他一准儿要搞破坏。所以他金大良再不能等闲视之了,也要找些哥们儿弟兄,壮大自个儿的力量。金大良说,他一直在等李三定去找他,可他就是不来,真没见过这样的,还得让个堂堂的民兵连长来给他通风报信,什么事啊。金大良说话的时候一直盯了李三定看,除了见他不断地眨眼睛,也看不出有高兴的意思。他便试探了问,你是想当小学老师还是想当值班民兵?想当小学老师还得等我爹他们开会研究,想当值班民兵,今儿立马你就能去。 金大良看到李三定的嘴巴嚅动着,好容易张开了,说出的却是,他想要干什么呢? 金大良说,谁?谁想干什么? …… 金大良说,你是说你爸吧,唉,这还不明白,你是他的儿子啊!儿子再没出息也是他自个儿的,他怎么不让你姐去换他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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