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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若搁在三定在过的学校,一定是要遭批判的,现在上上下下都在讲为人民服务,作家写了书稿费都没有了,杀几头猪算得了什么呢。但这里像是有这里的标准,外面的标准就像阳光一样,这里则是它无论如何也照不到的南墙根儿。

  这其中,也有既不买烟也不送猪下水的,开始人们有些纳闷,但经知情的一说,也就不奇怪了,原来,那人是老麦或其他帮手的什么亲戚,还有的是这村里的手艺人,木匠或是泥瓦匠,理发匠或是裱糊匠。亲戚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手艺人也是自家人,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别看他们相互不大来往,一旦来往一回,一定是不见外不分你我的。这有点像大前年兴起的革命大串联,只要胳膊上戴个红袖章,天下的红卫兵就都是一家人了。但细想想,基础究竟是不一样的,红卫兵的基础和精神有关,手艺人的基础则和物质有关,手艺人相互之间可以做到不见外,但决做不到像红卫兵那样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勇于去做牺牲。这么一分析,手艺人和红卫兵又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了。

  除了亲戚和手艺人,还有一种人不必破费的,那就是大队干部。这些人不必亲自到场,只他们的老婆孩子过来事情就办了。若有亲自到场的,老麦他们表面上不动声色,活儿上却见出了区别,猪捅得利落了许多,毛刮得干净了许多,肉块割得小了许多,回去不必再刮再洗,直接下锅煮都可以了。

  连老麦这样傲慢的人都难免势利,大家不由有些心凉,但行动上,愈发不敢有一丝的大意,该敬烟的敬烟,该敬猪腿的敬猪腿,大队干部家的猪牵来了,排头的该让就让一让,倒像是拿老麦当了榜样一样。若是搁在平常人家,掐个儿可是一百个不行的,有一回两个男人竟为谁先谁后动起了刀子,他们的女人也助阵打在一起,一个揪掉了对方的一撮头发,一个则把对方抓得满脸血痕。而老麦他们看见就当没看见一样,依然忙自个儿的,哪怕闹出人命来,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杀的是猪又不是人。

  要说老麦势利吧,有一回,对一个被管制的地主分子他也相当地周到,免了那人的香烟不说,捅、吹、烫他也亲自把关,连翻肠子的活儿他都到跟前察看,比对大队干部还要细心。这事可真叫人吃惊,这种人最是大队干部的敌人呢,平时碰上了,大家话都不敢说一句的。有人咬了另一个人的耳朵说,听说老麦跟这地主的闺女有一腿呢。另一个人就说,那又怎么样,甭说他被管制,就是不被管制老麦也犯不着这样,这样不等于把人家闺女给卖了?咬耳朵的人吓得急忙去捂这人的嘴,说,嚷什么嚷什么,你嚷什么啊?

  当然,以上的那些事情还是少的,大多还是寻常人家,按了寻常的规矩行事。通常是天不亮就起身套猪,然后用小拉车拉了,车上同时装了烧水的棉花秸,迷迷瞪瞪呼呼隆隆的,一路摸黑就到了。本以为够早的了,哪想杀猪场上早有四五头猪等在那里了。一问,才知那最早的一个,凌晨一点就套来了,压根一夜就没睡觉。烫猪的水已经开始烧了,满满的一大锅水,还有灶里灶外的棉花秸,都要由这最早的人家备足备齐。即便这样,这人家来的一男一女仍是兴致勃勃,一边忙活着,一边嘴里还哼哼唱唱的。男的往锅里倒水时,不小心浇湿了女的鞋子,女的本就脚冻得够呛,水一浇身子都有些发抖了。男的问你哆嗦什么?女的说没事。男的说没事你哆嗦什么?女的说你干的好事。旁边人家的男女听到了便哧哧地笑,说,你们在家还没干够,跑这儿接着干来了?大家乐着,没话也找了话说,为的是快些把寒冷、黑暗熬过去,盼到天亮的一刻。

  也有来得早的,独自蹲在暗影里一言不发。那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就是在为猪的命运难过,别看他这时守在这里,白天他的猪被杀时他一定就再不会露面了。猪是刚生下来就被他养着了,就像养个小孩子,一口一口地喂,有时饭做得少了,人不吃也给它剩一口。除了鲜猪草,从没让它吃过生食、冷食,萝卜红薯白菜,样样是煮熟了烧热了才喂给它。唉……正当他想来想去地难过时,忽然听到那两对男女急慌慌地喊他,快来看啊,你的猪在哭啊!他心里一惊,立刻奔他的猪去了。半途听得那男女们笑起来,才知是上当了。只听那担水的男的说,你要真是心疼它,就别吃它的肉,你说你能不吃它的肉吗?他不服地说,就是吃,也不能像你们一样高高兴兴地吃。男女们更笑起来,说,你真是又想好又想巧,不用怕,就是高高兴兴地吃,猪它也不会知道的。

  天放亮的时候,套来的猪已经有十几头了。来之前由于早饿了两天,现在都蔫头蔫脑地躺在那里,哼都不哼一声。只个别过于傻的,还在四处拱来拱去地觅食吃,猪的主人苦笑着,说,真是到死都不明白,蠢物啊。

  猪多起来人也多起来了,场子上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无非是议论谁家的猪怎样,谁家的人又怎样。平时猪都被圈在各家的圈里,谁也不知道谁,现在聚在一起,大小肥瘦甚至脾气禀性都能有个比较了。由猪波及到人,议论的标准也变了,猪肥的就是会过日子就是好人家,猪瘦的就是好吃懒做就是提不起的人家。有个要强的女人,怎样述说自己的艰辛别人也不搭腔,因为她的瘦猪摆在那里,艰辛至少也没在猪身上艰辛过。为了证明不是她的过错,她竟一棍子把她的猪打起来,让人们看猪的腿,看猪的肚子。原来一条腿是跛的,肚子是胀鼓鼓的,女人说,一直都是这样,它怎么能肥起来呢?大家点着头,信是信了,却也不怎么同情,反觉得这女人要强得不是地方,都这时候了,再来说它为什么不肥,不是多此一举吗。

  又过了一会儿,老麦他们几个才慢腾腾地走进来了。就见他们全都戴了套袖,围了围裙,打了护腿,护腿和围裙都是帆布的,脚面上也系了一层帆布,那个捅猪的青年,手上还戴了双帆布手套。帆布把他们装备得硬铮铮的,仿佛是一群刀枪不入的武士,有些威严,也有些可笑。人们不由自主地为他们闪开了一条路,就像敬畏有权势的人物一样。其实平时见了这几个,人们还多少有些瞧不起呢,敬畏也就这么几天,不等腊月过去便会消失。想想,敬畏又怎么样,也一样如玻璃上的冰花有今天没明天吧。

  这时,李三定也已站在人群中了,没什么人理他,正好他也不理别人,气氛却是热闹的,有旺盛极了的人气。这正是他喜欢的:隐蔽在热闹里。他不多的人生经验已让他觉出,隐蔽在人群里比隐蔽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全。当然前提是隐蔽,也就是别人不去注意他。而现在,在杀猪场里,他觉得他已经小心翼翼地越过危险期,进入到他的安全期了。

  至于以上那些世俗的事情,他是一律不过心的,那就像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见是见了,但不可能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心平气和地看着,看那个文静的青年怎样一刀捅进猪的喉咙,看那个热气中的老者怎样将一头死猪在开水锅里颠来倒去,看老麦的那把刀怎样在开了膛的体内娴熟地游走……他的感觉真是好极了。要是没有人问他“从学校回来你打算干点什么”之类的问题就更好了。从学校回来干点什么他真还没想过,也不想去想,比起现在的感觉,那样的问题他觉得真是没劲透了!

  可是,就在这一天里,就在他完全沉浸在他的感觉里时,一个人,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消失的人,却忽然走进他的视线,将他的感觉彻底地给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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