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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

  看完杀猪回到家里,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李三定见一家人坐在饭桌前,碗筷都摆上了,只是还没盛饭。

  中午就是这样,碗筷都摆上了,只是没盛饭。这个家一直这样,人不到齐,谁也不会先吃第一口。

  李三定坐向他的位置。他的位置自然是下首,右首是大姐秋菊,左首是二姐秋月,上首是他的父亲母亲。虽说屁股底下都是小板凳,长幼大小是不能错的。

  饭桌旁边是一张三屉桌,三屉桌上放了台收音机,往常吃饭时收音机是要打开的,现在却没一点声音。他知道是因为他,大家都在等待他说出晚到的理由。但他不想说,中午他就没说,中学五年,他已经习惯于沉默了。

  大家依然看着他。从学校回来他还没为家里做过任何事情,却可以心安理得地一整天都呆在杀猪场上,大家都有些不能容忍。

  李三定不说话,二姐秋月就先说了,她说,三定,这半天你去哪儿了?

  大姐秋菊紧跟上说,是啊,三定你去哪儿了这半天?

  大姐总是紧跟二姐,像个跟屁虫。大姐是一张凹下去的圆盘子脸,二姐则是一张凸上来的圆盘子脸,在学校李三定最厌恶长这种脸的女生了。她们通常肩宽背厚,腰粗腿短,她们的嘴却又薄又长。

  母亲开口说,问你话呢三定?

  母亲也是圆盘子脸,不过不凸也不凹,平平的,脸色有些苍白,不像她的女儿们,黑里透红,壮实得赛过生产队的牛犊子。

  不说话的只有父亲,但他脸色沉沉的,显然也在等三定答话。

  中午的时候,秋菊秋月就耸了鼻子用手掌直忽扇,说臭死了臭死了,三定不明白,他们明知他看杀猪去了,干嘛还非要他说出来?

  母亲拿起勺子,准备给大家盛饭。她大约想缓和一下僵持的气氛,刚才问话的语气她也要比两个女儿温和得多。

  秋月却强蛮地夺下母亲的勺子说,等等等等,一吃饭他就更不肯说了。

  秋菊也说,就是,他就更不肯说了,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秋月、秋菊是挣工分的人,她们都是没上中学就开始挣工分了。秋月敢夺母亲的勺子,倚仗的就是能挣工分。

  母亲过去也挣过工分,只是这些年身体不好,不能挣了。母亲看着被夺去的勺子,怔怔的没有说话

  秋月大约也觉出了自个儿的过分,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说,爸,你说呢,是先说还是先吃?

  父亲一刻不犹豫地答道,先说先说。

  父亲是村办小学的一名教师,长有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方正的脸庞,若不说话,坐在那里很有些气势。但他总是轻易地就附和女儿,一附和女儿,他的嘴就像放气的气嘴子一样,气势便被消去了大半了。

  父母亲对面的三定,这时低垂了头,手里反复鼓捣着一块抹桌布,抹桌布一会儿变成长耳朵的免子,一会儿变成长尾巴的老鼠。抹桌布是母亲用完落在饭桌上的,现在变成了三定的依傍一样。

  母亲的目光由勺子转到了抹桌布上,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手指了三定说,说话呀你,你怎么就不能说句话呢?

  母亲的嗓门比刚才高了八度,嘴唇哆哆嗦嗦的,手指也抖得厉害,就像换了个人。她就那么颤抖着够过身子,劈手抢下了三定的抹桌布,摔一只真老鼠一样,啪地摔在了地上。

  母亲不生气的时候是温和甚至是随和的,一生气就是歇斯底里的样子,她仿佛从温和到歇斯底里从不知怎样过渡。她的摔更刺激了她的情绪,手脚不可名状地胡乱舞起来,就如同找不到对抗的目标在那里打空拳一样。嘴里嚷着,不说话,不说话这日子怎么过,没法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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