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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乡村物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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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霞 在2006年的岁末,想象1969——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季,对于我这个生于70年代、且没有农村生活体验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不容易,并不是说我缺乏有关那个年代的常识和判断,恰恰相反,关于那段历史,过往的阅读经验已为我们建立起一套相当完备的话语谱系,那些语词血泪凝聚又掷地有声,指涉着宏大深刻的种种,凭借着它们,我们很轻易地就为同类作品找到一个稳妥的坐标。但是我知道何玉茹不会这么省事,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省事的作家,当高中毕业返乡的十八岁青年李三定带着他的忧伤与迷醉出现在1969年腊月里的杀猪场上时,我知道我关于历史的想象将面临新的挑战。 “这是1969年的冬天。这年冬天全国有三百万名李三定这样的中学生离开学校来到了农村。不同的,也许只是李三定的农村生活是从他的老家李家营,看老麦杀猪开始的。”——由“1969”这样一个普泛、坚硬,具有明确意识形态指向的时间刻度下滑,何玉茹为她的主人公建立起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意义世界——从“看老麦杀猪开始”的农村生活。 一部从“看老麦杀猪”开始的长篇,已确保了它与时下那些所谓“史诗”的有效间离。何玉茹没有轻易地被我们观念里的那个“历史”拽走,她深知生活自有它的理数和主张。这里没有我们所期待的故事与冲突,没有复杂的情节推演,就像日本导演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只是用散文的调子细细打磨着一个少女暗恋的情怀, 《冬季与迷醉》依然延续着何玉茹对“小事”的关注,但这一次,她开始把目光更多地投注到了“物”上,用工笔细绘赋予了那些“小事”更多毛茸茸的质感,为我们呈现出了一部1969年的中国乡村“物语”。在有关农事生产、风物年俗的娓娓诉说中,有着一种对于人间烟火的温暖的感怀。作者有足够的勇气和才情让她的小说真正变成“小”的言说,“小”到让1969年的风云气象潜伏在杀猪场雪亮的刀刃上,弥漫在灶间一笼笼粉蒸肉的水气里。小说开篇的“磨刀霍霍向猪羊”,让我们在看似漫不经心的日常生活场景中,窥见到了乡村权力政治的刀光剑影。 但长久以来,我们的历史和文化拒绝“小事”。“小事”意味着个人、琐碎、经验、沉溺,有着偏离航道的危险和某种隐秘的颠覆力量。在热火朝天的“抓革命、促生产”中,在你死我活的文攻武斗中,迷恋小事的李三定注定成为了他的学校、村庄和家庭的“异类”。投匕首、挑竹棍、看杀猪、做扣肉……我们不无忧伤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如何乐此不疲地享受着“小事”的快乐,又如何艰难地承担着迷恋“小事”的后果。套用时下一个最流行的语词,郁闷,对,是郁闷,在1969年的冬天,在大家都习惯了不作主张,习惯了把自己的思想交给集体和党的时候,这个叫李三定的年轻人却居然不合时宜地郁闷了。他觉得自个儿仿佛一只被人抽打的陀螺,而且,更让人无奈的是,“生活不止是日子这一层,日子上边还有一层,那就是政府和政策,上边那层有时候和下边相安无事,有时候,却是能把下边这层翻个个儿的。”于是就有了腊月十六大队喇叭里忽然公布的“挖土垫沙”的通知,不仅搁浅了李三定做猪肉的快乐,还把他引向了另一重迷醉——蒋寡妇的身体。 但现实对意志的背叛、身体对精神的背叛,给主体带来的,却是更深刻意义上的逃离。也许成长就意味着一次次的背叛与逃离,“生活”的觉悟需要“在别处”获得。城乡突围一直是何玉茹创作中潜在的主题,但她笔下的乡村,已逐渐脱离了传统的乡土资源背景,而葆有了更加个人化的色彩,它常常和另外一些心灵母题,譬如青春、理想、成长,爱情……相纠缠相生发,那些缜密的心思,那些从泥土里升腾起来的渴念,总是永不疲惫地向着一个叫“城市”的地方奔突——尽管他们也由此而承受着更多的匮乏与沉重。但这一次,在山重水复之后,何玉茹却让她笔下的年轻人来到了一个更偏僻的所在——豆腐村,这个小小的村落,以它的恬淡、自然、无为而治,不仅成全了心灵手巧、同样钟情于“小事”的姑姑,也带给了李三定一个圆融纯净的童年。在跟姑父学习木匠活儿的过程中,李三定重又体会到了身心合一的快乐和自由,生命至此,有了柳暗花明的惊喜:“李三定还从没有这样细致、深刻地感受过自个儿的身体,也从不知道,拉锯这种活计,还能像舞蹈一样地充满灵动,像舞蹈一样地富有节奏,像舞蹈一样地将一整个身体展示得淋漓尽致。看到对面的姑夫,他就看到自个儿了,姑夫就如同一面镜子,他愈照就愈受着鼓舞,愈照就愈沉浸其中,仿佛世上,只剩了这镜子了,只剩了镜子里的自个儿了。天啊,这感觉真好,多么好啊!”——这是年轻的心灵对自我的寻找和确认。如果说蒋寡妇从身体上开启了李三定,那么姑父则作为一个想象性、替代性的父亲形象,帮助他从精神上完成了一个男孩子的成人礼。 经历了几重迷醉的李三定,终于能够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地从容走在人前了。1969年发生了很多事,但没有人知道,有一个男孩子,在这个冬天里,悄悄完成了心灵的成长与蜕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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