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儿的迷狂(78)

七十八

　　一九

　　离一九九五年的春节还剩下最后十天，朵儿接到了李英从沙湖镇打给她的电话，要她去一趟沙湖镇。朵儿在电话这头畏缩着。她不愿意去，不想去，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了。尽管那天阿军在窗台上跟她谈起万新民，这使她好奇，万新民回来没有？他临走之前对她说他只离开一年，现在三年过去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到了沙湖镇。可是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就是即使他回来了，他也绝不会来找她。他不需要她，而她不想再回到他和她的过去。这就是这几年间，她和李英只是偶尔在电话中联系的原因。在这方面，她和李英谁也不愿意迁就谁。李英像那些不喜欢城市的农村女性也不愿意来市里，她对热闹繁华的地方始终感到既恐惧又不屑一顾。并且顽固到极点，朵儿多次邀请她来市里、想要好好招待招待她都没有成功。可朵儿最后在电话里听李英告诉她，这也许是她们在南方能够见到的最后一面，她就要回到枣阳，再也不来了。理由很勉强，但是朵儿答应了。

　　她到那儿的时候将近中午。沙湖镇变得跟从前大不相同，与任何一个普通乏味的小镇没什么两样。她记起以前上平大街白天的那种安静和冷清，那种安静冷清表面下裹着的浑浊的温暖气息，不免诧异起眼前看到的繁华热闹：街道两边新增加了一些大型商铺，大街上这时候就已经有了很多人。原先那些小本经营的商铺现在难得在沙湖镇看到，发廊更是少了许多。朵儿清清楚楚记得，原先是发廊的地方，现在都改成了公司门面、婴儿的专用品等等。十字路口进行了扩张和改建。华发发廊早就不存在了，而今代替它的是一家打着专业美容美发室招牌的店子；就连对面爱姨的小商店也成了一个卖猪肉的小摊档，胸前挂着围裙的摊主手里挥舞着一柄沾满肉屑的大砍刀。而隔壁的虹妹发廊则成了彩票投注站。城市在不受控制地发展，这是无用置疑的，而且这些高楼大厦还在以毫无顾忌的姿态向外延伸，可以想见这些钢筋水泥的建筑物，在将来的某一天还会侵占田野，海洋。直到整个世界只剩下人类。

　　朵儿的目光下意识地搜索着。虽然她在心底里认为自已再回到沙湖镇只是看看李英，然而，当她走到那棵大榕树时，她还是难以保持心情的平静。兴旺饭店还在，而那棵大榕树下空无一物，往事又痛苦地回来了：万新明和他的兄弟们坐在树底下的桌子快活地喝酒聊天，而她则惶恐地坐在一边等待他看她一眼，等待他的爱情。她赶快从那个地方走过去，很快就拐到那个剧院旁边的小巷子里--简陋的剧院还是那么冷落，破旧而沮丧。

　　李英从大同街二号的二楼，搬到了一楼原先房东老板放杂货的小屋子里。这是李英唯一的变化。她到那儿的时候，李英正坐在房东的房间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她。房东两夫妇都在。除了卢安先生的宝贝古董，上面蒙的灰尘更厚了以外，房东的房间没有任何变化。那个小小的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仍然摆在一个样子古旧的木柜子上，房间里仍然散发出霉味和病人的汗、尿臊味。躺在床上的卢安先生脸上堆满热情。始终没有人知道三年前朵儿从这个小房间里逃出去的事情，甚至看起来连卢安先生自已好像也忘记了。真奇怪，现在朵儿回想起这个瘫在床上、生命枯萎的人当时要找她求欢的情景，只是觉得有趣罢了。现在，只要他给她钱，她就会二话不说地为他脱光衣服的，像脱掉一双宽松的手套那样快，只是这是一种什么样令人绝望的改变啊。

　　他还像往常那样恭维她，赞美她比以前更漂亮了。他们全都在用惊羡的目光打量她，贪婪地窥视朵儿身上戴的那些宝石手链和钻石戒指，用谦卑而露骨的谄媚话来恭维她，把她当成大城市来的人。尽管他们其实一直都生活在同一个市。

　　而朵儿就在那些如死人骸骨一般散发出陈旧历史气息的瓶瓶罐罐之间，听他们遗憾地对她谈起沙湖镇的变化，语气中流露出对过去上平大街繁华盛世的无限怀念。而现在，男人们不大来沙湖镇了。由于市政建设，沙湖镇扫黄扫得厉害。女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那些被男人包养起来的情人们还留在这儿。要是沙湖镇曾经因为上平大街而臭名昭著的话，那现在则又因为成了二奶村而远近闻名了。那些靠给姑娘们拉皮条的发廊老板，纷纷转行，投资去做别的更有前途的生意了。沙湖镇做这行当的发廊只剩下几家，由于没有了这些年轻姑娘来吸引客人，女房东现在对她的房客都很紧张，对她们更好了，生怕得罪她们，尽量讨好她们。因为再找新的房客没有那么容易了，好日子很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等到朵儿和李英终于能够回到李英的那个房间，李英这才有机会转过身拥抱她，对她表示了充满感情的欢迎：把朵儿抱得双脚离开地面，再轻轻地放到地上，把她当成个珍稀易碎的小瓷人儿来保护了。因为她是如此弱不禁风。

　　"我的天啊，小姑娘，再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呢。快跟我说说，在繁华的市里过得怎么样？"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朵儿那件紫色外套的质地，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她手上的那些钻石首饰，和她身上衣服没能遮盖住的每一寸肌肤。

　　"你马上就要回去吗？再也不到沙湖镇来了啦？"朵儿望着三个整整齐齐已经码在墙角落里的大行李袋，问道。紧挨着这几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的是另外一个更大、有红色竖条纹的蛇皮袋，也被打了包，此刻正高高耸立在地。

　　"不再来了。钱没那么好赚了，--"李英挥挥手臂："你都看到啦，男人们变精了，沙湖镇也不像以前了。我呢，我也老啦，不适合干这个了，我要回家看着我的那两个宝贝长大。"

　　"你一点也不老呢。"朵儿希望能够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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