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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她说,庆长最后到底能够得到怎样的一种结局呢。她的终点将在何处。你书里所有观点都很模糊,有时自相矛盾,不了了之。但我却接受。因我已知,人的生命若无超越的机会,最终就是一种无解。因此到最后,我们会渐渐什么都说不出来。不想说。说不明白。说不究竟。没有结果。没有审定。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只能朝向自己的终点,趋近它。或者说,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停止我们寻找最终超越的机会。这才是抵达。

  她说,但在此刻,我其实对你无话可讲。我只想碰你,触摸到你,拥抱你,感应到你。与你相爱,一起拿出身体里面隐藏的死亡的种子。我等待这样的时刻。不仅仅是与你,也许是与任何人。在不相爱的白日天光之下,我们都只能隐藏自己的悲伤。而在短暂的生命过程中,这样的时日实在太过长久。

  她是一个对我讲故事的人。而我是一个对别人写故事的人。我心里自问,为何让她这样对我。她如何得到了我的允诺和应答。还是说,这原本是我和她共同的期求。在一个陌生的异国城市里。在一列疾驶的火车之中。我想起自己用发颤的手指翻动手机通讯录的时刻,想起把药瓶中的药片悉数倒入手心中的时刻。那一刻,我希望爱,或者被爱的人,他或者她,在哪里。

  赤裸的陌生女子,再次用手臂环绕着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亲吻脊椎骨,一寸一寸往下移动,嘴唇清凉柔软。动作如此熟练明确,使我相信,这是她早已确认的事情。她流泻的满头浓密发丝散发出玉兰气味,没有清洗,混杂淡淡汗液的荷尔蒙气息。她说过,这是她和贞谅喜欢的植物,在花园里种很多。花香本身带有一种清凉冷淡之意,时间弥久愈加淡薄。我转过身去,没有去寻找她的眼睛。她覆盖住我,反复执拗地贴近、爱抚、亲吻、粘缠。头逐渐下移,试图把新生的火种植入我的身体。一种漫无目的的悲哀,像水流一样,慢慢灌注到体内,逐渐升高水平面,在胸腔之中晃动。强烈的孤独感,降临于我与她肉身之间的空隙。

  肉身,这目前仅存的解救。如果不以卑微的肉身相爱,不以真实的孤独交融,不以脆弱和天真彼此袒露,不以生命中深刻的喜悦和悲伤交付,我们又将如何相爱。

  我决定接受这个事实自然前行。翻转身体,俯身靠近她脖子侧边,用力吸吮那一处皮肤,感受一根强壮而活跃的动脉发出的振动和血液流动的轻响。着力使她微微颤栗,从喉咙底处迸发出一声低沉回应。摸索起伏的轮廓,柔软的凹陷,幽微的通道。摸索肉体所蕴藏的深不可测的悲哀的底限。试图探询它,与它沟通,与它在时间的某个顶端并存。让敞开的肉身共通、汇合,最终消失一切边界和隔膜。

  没有片言只语。房间里只有如潮水般起伏的呼吸。为疼痛或愉悦轻轻迸裂出来的声息,像秋天干燥果实中趋向泥土和生长的种子,纷纷坠落于肉体融解扩展的沉默。这沉默,如同深夜的月光,远方的大海,失去音讯的山谷,覆没世间但已失散的爱人的怀抱。膨胀,绽放,沉醉,破碎。唇舌之间品尝到略带腥味的酸涩之意,背脊上吸吮到的咸味汗水,皮肤在夜色中闪烁出微弱光芒,空气中被热量和水气蒸腾淡而又淡的玉兰香气。

  她的长发湿漉漉粘缠在一起。在她出现细微可辨的振动之际,我抓住这把浓密强韧的长发拧成一团,堵住她的嘴,使她在窒息和高xdx潮中,双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背,发出丝帛撕扯般的呼喊。

  她要去往哪里。而我又将去往哪里。我们将与谁相爱并且做伴。还是会始终孤身一人在世间游荡直至死去。这些无解的问题,只能以躯体最终抵达的平静和遗忘覆盖。

  此刻当下,我们成为这些世间疑问的对证者。

  我不知道她何时离开酒店房间。当我醒来,她已不见。

  我拧开台灯。凌晨5点。她在空出的枕头上,放置一张看起来保存良久的被折叠过的纸,是一张素描。与世隔绝的高山村庄,秀丽静谧的地形陷落于幽深连绵高山。一条拐弯的奔腾河流把村落包裹起来。依照山势而建造的木结构房屋,层层叠叠。起伏梯田,空旷田野。星星点点池塘,大片荷花盛开,映衬无边天际连绵谷峦。一个已消失于地球表面的故乡。

  也许她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她的不告而别。如同失踪的故乡再无回首的道路,也不需要回返,丢掷戒指在一面旷无人迹的湖泊之中,离别骨肉在南半球小镇的角落,寻找深谷高地之中的血缘,遗留贞谅的素描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通过各种实践和追索寻求论证,解缚脱尽身心全部负担、疑问和追溯。在人世留下微小线索,只为证明自己存在。

  素描背面有一行字迹,应是她少女时代在伦敦念书时摘抄的诗歌。

  你是城堡,我要把它称为荒漠,
  夜里只有这声音,看不见你的面目,
  当你倒在贫瘠的大地,
  我要把承受过你的闪光叫做虚无。

  一种强烈的情感。真诚,纯洁,热望,坚韧。情感即便失去踪迹,信仰依然可被追索,因为疑问和实践从未被放弃。它们生发,燃烧,跳动,簇簇燃烧而炙热的火焰,只有死亡才能够负载余烬渡船过岸。如同我与她,即使不再相见,也将因这永生的困惑而得以在广袤世界不为人知的角落继续默默存活。寻找,探索,并永无止境。

  我把纸张重新叠起,塞入枕头底下,重新关掉台灯。不知为何,觉得身体寂灭,内心虚空,记忆清除,整个人浑然完整并且内心洞明。却又完全不想醒来尝试思考或有所行动。所有语言和思虑都是多余。此刻,当下,我只想在这异国他乡的陌生旅馆心无旁骛地睡去。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毁于旦夕,哪怕在世界毁灭的一刻人们依旧心怀破碎,哪怕明天也许不会来临。而当新的一天来临,我希望能够尽量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于是,在陌生国度的古都,在只留下我独自一人的房间,在晨雾微微发亮的天色里,在永久的孤独中。我再度睡去。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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