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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定山依旧在为工作尽心尽责,两个人再次一起生活。在下山的时候,庆长已想清楚,要跟定山离婚。她在山上反复思省,并最终做出决定,只是为了获得对内心的承认。她在这段婚姻中,见证到的只是自我逃避。至今做过最为软弱的事,是与定山结盟,这是逃避的极限。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某种被击中的软弱使人衰老。她一直内心消沉。

  定山在这一年,却面临他生活中最重大一次困境。他的父亲在南京查出有癌,状态复杂,需要马上进行手术和化疗,时间急迫,但一笔治疗费用数额极为庞大。除去公家摊销,自己还必须要筹出30万来。定山平时为房子还贷,负责生活支出,存款不多,凑出10万,庆长素来无钱,剩余20万如何解决。定山一筹莫展。庆长不能视而不见,决定把其他事情且都先放下,帮助定山一起借钱。

  她当然不会找Fiona。从不觉得可以向朋友或熟人借钱,这是禁忌。她唯一认识的有钱人,是许清池。不知为何,脑子中浮现出他的名字如此自然,仿佛他从未曾从她生活中消失,始终是离她最近的一个。她有困难,需要他支持。20万对他来说不算负担。他答应,她不觉异样,他拒绝,她也不会诧异。分开将近3年。这个人,依旧在她血肉之中存在,是她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定山父亲需要尽快手术。无法再迟疑。她问Fiona要了他的手机,给他打电话。

  清池听到她声音,语调冷静。她没有说出具体,只说有急事需要借钱。他没有丝毫停顿,说,可以。20万即刻打到她的账户。她想起在上海,他看到她生活拮据,递给她一张卡,后来被她推回去,那张卡里,估计是差不多的钱。他其实是依然把那张卡给了她。

  他在北京,说,庆长,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见我一面。

  她说,我已结婚。清池。

  他说,我知道。这是你的决定,不是我的。它对我不作数。我需要见你,明天我搭乘最早航班飞机,赶去上海。

  她很久没有出门见人。没有约会。见人对她来说是一件正式事情。洗澡,盘头发,换上整洁衣裙。从春梅回来之后,她很少去购物场所,衣物多为旧日存留。在山上,每天穿粗布裤子、布鞋、圆领T恤。那件千疮百孔的黑色羽绒服,终于把它穿毁。一次爬山途中,树枝和荆棘撕裂了它。

  出门前,她在玄关镜子面前,最后打量一眼自己。体重减轻15斤,消瘦,轻盈,皮肤晒黑,不施脂粉。一件粗棉布大衣,灯芯绒连身裙,打褶裙摆,天蓝底色淡淡燕子鸟翼暗影。头发已很长,接近腰部,编成粗黑麻花辫子盘成发髻。摘一朵腊梅枝上黄色花朵,插在发髻。她在花市买大束腊梅枝,养在瓦罐放置客厅角落,只为它的清幽芳香。

  搭地铁,再坐出租车,路途遥遥。司机把她带到江边熟悉的酒店。这家五星级昂贵酒店,门前广场正中圆形喷泉依旧踊跃,发出哗哗水声。色调简洁的大堂咖啡厅有充足暖气,大玻璃瓶清水里插着白色百合和绣球,穿黑色衣服的侍应来回穿梭。一切没有变化。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是27岁的冬天夜晚。喝醉,被情感打败,被一个男子征服。在其后一年,多次来过这里,多得令她厌倦。闻到酒店生硬混浊属于公众场合的气味就觉得不适。这不是香水气味能够轻易调节的。酒店是一个过渡的停留的出发的地方,它不是归宿。

  因此,她和清池的感情,漫长4年,也只是一段始终漂泊在路上的关系。

  一对欧洲夫妇带着他们漂亮的两个孩子正从旋转门里进入。男人穿着讲究。女人穿着米色羊绒大衣,冬天也只穿一双赤红色高跟凉鞋,绒和丝镶拼的薄丝袜。金发男孩健壮活泼,女孩穿黑色大衣,戴淡灰色镶珠片羊毛贝雷帽,典雅纯真。表面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一家。

  很多年轻女孩幻想过这样的生活。在一个绿树成荫建筑优美空气洁净的城市里生活,骑车环绕大湖,湖水上有天鹅,很多孩子,一幢白色大屋,屋前花园铺满绿色草坪,获得一个强壮男子,被人珍惜以及照顾,脱离贫乏环境……生活的另一个层面,是她居住过一年的春梅。对这个时代的了解,通过两个环境的映衬,经历过贫富分化不同阶层的真实生活,就可理解置身其中的人们,所忍受和经历着的精神和价值观上的冲撞、分裂和炙烤。

  大部分年轻女子的实际生活与幻想毫无关系。不过是数年如一日,独自在城市里谋生,即使坚韧聪明,意志强硬,那又如何。也许最终找不到托付终生的伴侣,哪怕各自都只是普通微小,哪怕互相联结只为获取一丝丝人世安稳和暖意。现实是钢筋铁骨,戳穿软弱的愿望。

  所谓的理想生活,一个情感的乌托邦,根本没有力量。

  人最终需要自谋生路。

  阔别将近3年的清池,从电梯里出来。身形高大面目清朗的男子,穿着白衬衣。他的存在对她而言终究不同。在人群之中,任何一个位置,只要他出现,她就感觉眼睛被光亮照耀,心里震荡。热恋时,她去机场接他,他从出口走出来,也是这样。呵,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仿佛已属于前世般邈远。彼时春日,他向她走近,她感觉身心充盈成为一段汁液上涌的鲜活树枝,是如此蓬勃热诚的生命之殊遇。他在大厅中不顾忌众人紧紧拥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和眉毛,这般热诚欢好。这记忆是她内心坚硬凸起的一个伤疤。无法抚平,无法忽略。只能与它默默共存。

  此刻,她见到他,还是这样亲。再无撕心裂肺的恨意纠结,只有山高水远的安宁无恙。看到他低俯下来的脸,天地完整。因为失去对他的占有之心,胸中更持有一种开阔空间,可以容纳下这个百转千折无可捉摸的男子。他看起来优雅洒落如昔,眼神却很消沉。一时无话,他打破僵局。

  他说,庆长,你在这里。

  她说,谢谢你给我帮助,信任我。我会在有能力之后把钱逐步还给你。

  这都无妨。我只想知道,如果不是要借钱,你会来找我吗。告诉我。

  她讪讪地笑,我只认识你这样一个有钱人,没有其他地方去想办法。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庆长。

  那倒未必。她微笑说话。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不再咄咄逼人,出言犀利。不知为何,所有暴戾和激烈如河流远去。她对他,剩余下来的心,是河床卵石被反复冲刷之后呈现的温润和黯淡。

  他说,我发给你这么多短信,打过那么多次电话,你不回,不接,之后换了号码。连Fiona都不知道你新号码。你还搬了家。你把我彻底弃绝于生命之外。我甚至没有机会知道为什么。

  她淡淡笑着,无从说起,也不打算再说起。

  他说,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信念,某天,我一定要再见到你。某天,你一定会这样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果然,我的信念会成真。

  她说,我并没有走远。我也无处可去。

  他说,我们需要在一起。现在出发去临远。他如同往昔强势做出决定,要她服从。

  她说,我向你借钱,这不代表我需要服从于你。清池,请考虑我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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