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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22岁,即将毕业。某个起雾冬日清晨,在浴室穿上蕾丝内衣,丝袜,机车皮衣,丝绒短裙,高跟鞋。带着酒精和药物退却之后的头晕及虚空,走出一夜欢爱的男子公寓。楼梯上足音响彻,她感觉灵魂如同从冰冷的海洋深处慢慢浮出。在街边打出租车。玻璃窗中女子脸色青白长发潦草。她能报出的唯一地点是租住房间,除此之外再无去处。街道上掠过坚固颓美的建筑,忘记自己身置何地。

  该如何和这个世界建立一种联系,和别人建立一种关系。她不知道。她的青春形同一场无人观看的舞台戏剧,出演唯她一个。观望自己的独角戏,生命力旺盛,演出茫然卖力。

  记忆并非胶片式的展出而呈现血肉鲜明的质感。这血肉逐渐拆除溶解,渗透扩展于她的肉身和意识。在梦中她见到旧场景。老挝天花高旷的殖民地风格小房间,夏日午后,她对着百叶窗光影出神。贞谅在旁边小浴室里淋浴。门半开着有水流声音,风扇慢悠悠晃动,她的白色衬裙搭在木椅子背上,轻轻荡起一角轻盈的夏布。她走出门外,来到的却是临远的农舍。贞谅与男子在日光花影中痴迷联结,瞬间跨越生死界限。

  她站在古老檀木格扇边。六扇古老的山西紫檀格扇门分隔,雕饰极为精湛。鹿,蝙蝠,花瓶,莲花,鲤鱼,童子,牡丹,石榴,鸳鸯……种种传统吉祥图案,华丽深邃,如同她无从了解的成长之后的道路。空气中刺鼻的栀子花香气。年少无知,不知道已置身于时间边缘。往前一步,是成人世界的虚无荒凉,退后一步,是孤立的人生。只有这立足的瞬间,天真无邪,天长地远。

  又见到与他伫立在水库边上那座亭。雨水声音刚刚平息,湖面荡起波纹,月光下他赤裸的肉体如同花海烂漫。穿着夏布旗袍的女子,从背后伸出手,递与她一束粉白色石竹花,锯齿边缘的花瓣,像一簇栖息的蝴蝶。女子询问,你喜欢花吗。蹲下来与她双目交接,落落寡欢的眼神如一面湖水般宁静。

  这一个晚上,她觉得需要祈祷。跪下来闭起眼睛,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做一个祷告。说出内心话语。说出忏悔、悲伤、秘密以及禁忌。贞谅对她说过,如果生命里不曾持有罪恶、欲望、盲目、破碎、苦痛,它多么乏味。但现在她明白,一旦持有,就必须重新学习清洗和舍弃。

  她跪在床边,试图说话,酝酿再三,呼吸觉得粗重,却什么都说不出。渐渐,就只有满脸的眼泪倾流,无法自制。

  她在这个内心汹涌却说不出一句话的夜晚,陡然感觉到成长。她已是成人,成为和贞谅和琴药一般拥有内心历史的成年人。她将和他们一样,如大海一般波澜不惊隐藏波涛起伏,并因为秘密和创痛闪烁出无尽的暗与美。

  也不算专注学业,但升级都顺利。有一种力量映照世间眼睛无法抵达的边际线,涵盖人无法理解和创造的事物。她相信自己对这种力量的感应,来自童年与寺院接近的经历。如同奇幻的镶嵌壁画和佛像,是它朴素无华的一次显示。这种力量,超越图书馆和实验室里百般验证和论证。毕业之后,她放弃继续读硕士,也没有去寻找商业性质的工作。

  和以前的情爱癫狂相比,突然失恋很久。生活中再无来自他人的情感和肉身纠葛。百转千折的欲望,被一种刚硬洁净的理性覆盖。她穿越过它的变幻形式,触摸到它的骨骼。她的情感,不可能再和年轻女孩热烈困惑中的爱慕贪恋混淆。只是很想休息。于是一个人默默度过落空的一年。

  之后。她参加一个国际性慈善机构,提供义务工作。接下第一个任务,跟随小组去东南亚少数民族自然村,进行自然环境保护和改良的指导工作。先到越南又到老挝。她再次回到老挝。小组工作基地在万象。每次人员撤离远地村庄的工作,都在万象集中。她没有抽空去琅勃拉邦。童年时候待过的地方,法式殖民地风格白色大房子,阳光炙热气氛淳朴的大街小巷,以及有古老壁画的宁静寺庙。它不是她的故乡,只是记忆中一个标记。

  她与贞谅的所有旅程,已化身为她的结构不可分离。她无需去求证或试图寻觅回忆。

  在万象,工作间隙有两天休息。她住在老城区靠近寺庙的旅馆里,闲暇时在寺庙学习禅坐和中草药按摩。那日中午,在花园晾晒完衣服,走在小厅,看见一个穿军绿色卡其衬衣的年轻白人男子,正向接待处当地少年打听,如何才能看到夜晚出来活动的大象。

  他们词不达意纠缠良久,她在旁边观察,走过去对他说,要做此事,离万象较近的是距离82公里的班纳村。大象会在黄昏或晚些去往盐渍地。带上手电筒,月圆之夜会更好,但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如果能够走远些,就去南部的吉翁村。那里老龙族的村民以前会让大象干农活。但现在大象越来越少,大象只用来载游客。

  他说,你怎么会知道。他有浓密的睫毛以及深褐色孩童般明净的瞳仁。

  她说,我小时候跟母亲在南部村庄住过很长时间。森林小径时常邂逅在搬运木头的大象,现在应该也见不到了。

  骄阳如火。正午时分,街巷上游客很少,热带植物在尘土烈日中兀自狂热地开花。他们结伴去西萨格寺。这是她在此地喜欢的一座寺庙。当初暹罗人进攻,扫荡全城,唯独这座庙宇得以保全。低矮精巧的回廊布满小龛壁,摆满各种银制和陶瓷佛像。她脱鞋,赤足走近高旷的殿宇。古老的《本生经》壁画剥落破损但丝毫无损它的美。天花板有花卉图案的优雅装饰。法式水晶枝形吊灯。一座佛像在鲜花烛火的供奉之中,微微含笑。

  她让他在殿外的廊柱边等她。她独自跪在那里,双手合十,以恭敬的姿势跪拜,沉默良久。

  等她出来的时候,他问她,你在祈求它的佑福吗。她说,只是对它表达尊敬,它在此地存留长远还能让我看到,这是殊遇。自然,每次过来,我也顺便告诉它我内心的愿望和话语。

  在伦敦取到大学录取书那一年,她得到通知。需要回国一次,回去临远。

  有人在燕坡水库看见上浮的汽车,打算捞取上来当废铜烂铁处理,却发现副驾驶座上余有一具骨骸。是贞谅开的日本二手车。经过侦查化验,证实是她遗骨。车子坠落之时,车上并非只有贞谅一人。停滞3年的警方调查再次开始。琴药被取保候审。她被要求回去提出公诉以及出席庭审。

  在法庭上她见到分别3年的琴药。

  他得了病,是肝癌。身形消瘦,腹部有腹水,贫病交加。即便落魄到底,身边也有年轻女孩子照顾他,并且怀了孕。女孩希望他能病愈,如果能好转,就生下孩子。如果不能好,她只能再自找生路。琴药对女人始终有魔力。但他在疾病折磨和时间捉弄中失去活力,如同火焰般热烈顽盛的生命力,使围绕空气都散发出热量,那是他嬉戏玩耍游荡人间的支撑。一旦活力停滞,整个人如同被抽光树汁的枝叶,萎靡干涸面目全非。

  他也许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来临,最终能够说出这一切。这历时3年长久的隐藏、回避、沉默。在法庭上,面对律师提问,供认不讳。

  他说,那个周六,贞谅约他一起外出。贞谅决定离开清远,前路已定,之间反而没有了任何争执,心平气和。她说,琴药,你与我在一起,只为与我相爱。我已明白。我们时间无多,能有几时算几时。我的回忆稀少,知道你对我的贵重。我对你也没有占有之心,我只是一意孤行。

  雪后冬日上午。她盛装见他。他驾驶她的日本车,两个人再次上清远山去燕坡看腊梅。水库上结了厚厚冰层,日光闪耀。突然飞过来两只绿头鸭,色泽鲜艳,在冰面停栖下来慢慢走动。他说,她当时提议,我们开车到湖中。她要给鸭子拍照。

  按照他的直觉,以前他会拒绝这提议。事实上,他从未将车开到过结冰的湖面。但那一天,他们回复到刚认识时的爱悦平和,她也神情愉快,他愿意满足她要求。这是她执意的要求吗。是的。是她执意。她平日也经常用手包里的小相机拍下一切关注的细节,可以作为工作的素材。

  他小心翼翼驾驶汽车趋向。剧烈阳光晃耀在前窗玻璃上几近盲目。整片山谷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副驾驶座上的贞谅,从包里摸出一只平素常用的康太斯T6定焦相机。他有些紧张,因为完全感觉不到冰的弹性,也听不到压力发出的声息。坐在汽车里,失去判断推测,如同在盲目中摸索前行。他已经后悔自己服从。此时,身边女子转过脸来看他,露出微微笑容,说,琴药,你害怕吗。

  这是他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金色阳光暴烈有力,铺满她整张线条分明艳丽郑重的面容,那笑容诡异如同一抹飞掠而过的鸟翼。就在这瞬间,他感受到冰面破裂,车子猛然下坠。冰冷刺骨的水,从踏脚板处涌入。他大叫快开车门,同时自己飞快去推车门,却发现车门被死死卡住。狭小空间里迅速注满湖水。他们被水浮起。车子往12米深的湖底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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