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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带她去过温哥华。与父母相聚,她与他们相处融洽。无可置疑,他们可算是一种认真的关系。冯恩健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从不流露出任何怀疑质问。这是他们的婚姻平静无波关键所在。

  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有一枚钻石戒指,是他买给她的。于姜提出要求。她知道他有妻儿,即使他们远在一万公里之外。这种物质的形式化暂时可抵冲为安慰。

  少女同时为这慷慨而稳固的关系,付出代价:

  在I$岁和20岁时,为他做过流产手术。在文字里流露出伤痛。

  大部分时间需要独处,并容忍他不间断的暖昧和幽会。幸亏她有一个热闹职业,有大帮吃饭喝酒跳舞旅行的各色人种朋友,以此打发时间和空虚。

  她做出过一些努力。尽可能投其所好,学习他所喜爱的一切。从各类高雅艺术直至学习做蛋糕。

  她要求一起去照相店花费高价拍了一组照片,穿上白色婚纱打扮成隆重新娘装束。一直幻想能够嫁给他。

  在共同的3年,这个活泼少女为他钟情,从无异心。但他一直跟其他女子有染,几次被她发现,悲痛欲绝。离家出走,又被他追回。最终缺乏离开的勇气和前途。

  她知道他不爱她。或者说,他曾经爱过她的时期已经过去。他有某种理想主义的爱的期许,不是在男女关系里只需要肉欲的男子。一个关注名牌、度假、吃喝玩乐的女子,即使也可以谈论一些思想或者文艺,但他终究觉得她幼小。而她本来就幼小,只是他尝试忽略或改造过这种幼小,后来就灰了心,任这段关系随波逐流。她知道他也许始终都不会和她结婚。她也知道,他不会随意就把她离弃。

  她长时间凝望照片里他与另一个女子生活的轨迹。

  他和于姜,去过欧洲大部分国家。在老城区,在河岸,在城堡,在酒店,留下大量度假照片。于姜的照片都由他拍摄。那时他们正在热恋,他迷恋于她的笑容、背影、身体、姿态,一举一动。照片里可见到乎持相机站在对面的男子的炽热爱意。于姜自然能够感受到这份宠爱,笑容娇憨,眼神天真,那时她很美。庆长看着这些照片,没有嫉妒,却有淡淡感伤。在他们未相遇之前,清池的生活与这个女子相互依存。于姜的美貌和单纯活力,带给他愉悦,并持续长久。

  他试图把身边少女塑造成心目中完美女性的形式:无懈可击的外表,丰富优雅的内涵,知性和纯真并存,肉欲和精神平衡丰实。但最终发现,这不过是他男性的好胜和理想化所衍生出来的虚幻假相。于姜的核心,始终是从重庆出发之时就已具备的,对这个繁华现世无比强烈的向往和虚浮之心。年轻肉体,会有被厌倦的时候。可带来的最终支撑,只能是由内散发的精神力度。尤其是像许清池这样,对伴侣精神世界有要求的男子。他无法在她身上得到最终满足。他一直继续有其他女人。

  于姜在这种压迫和要求中,三年之后的照片里有衰老的迹象。她的脸,在某个瞬间,突然发蔫枯萎。她的确下功夫学会一切他引导之下的技巧,跟随他不断海外旅行见多识广,努力调试自己,身上散发其他同龄女子所没有的摩登气息。一切来自背后这个推动和资助的男子。但若他不再强烈爱她,对比一定明显。清池对女人太过宠爱,他的表达方式是直接而实际的丰厚的馈赠。从巨大到细微处,周到细密,无可比拟。一旦他减弱,女人适应极为艰难。

  他是这样的男子,每次出差收拾妥当行李箱,会塞上一本克洛德·列维一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或者一本尼采哲学著作,或者一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这些是与他的电话会议工作计划客户约会没有关联的存在,但他需要它们陪伴左右。哪怕只有在飞机阅读灯下打开的片刻静谧,或者是人睡之前勉强打开几页最终困倦而眠。有时·也带上逻辑学的趣味题集。

  工作压力,废寝忘食,日夜颠倒,尔虞我诈,费尽心机。不仅如此,生命有时处于一种荒废和停滞之中。物质的现实世界,反复颠扑之后,剩余下独处时难明的一种焦躁和失落。他是持有矛盾之心的人。一边,是他在世间必须安身立命的好胜和强硬意志。一边,是他对4500米高山之上一种野生莺尾的向往和理解。他知道它强壮静谧,幽静充沛。也许,那也是他自身希望组成的一部分。

  他们会为彼此降服吗。事实上,他离她如此遥远。即便她一眼看到他个性中隐藏繁复的褶皱和阴影,他依旧是这个世界上,目前,此刻,唯一走近她内心并如此轻易的男子。

  不在一个城市里,不在对方身边。告别之后,短信和电话都很克制。基本上清池发给她,但庆长回复极少,从不泄露情绪。在现实中该如何与清池相处,她完全不得知。她要的,是一双在睡眠中在借懂中在黑暗中在冰冻中一再追逐和把握着她的手,温暖笃定,可以结盟。不过如此而已。但这双手只在极为短暂和间断的时间里出现。她只能以回忆来联结他。他的身份和情感经历太过复杂。他们也无任何约定。她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生活。

  调整工作,决定是否结婚。这都是迫在眉睫的决定。结婚意味着她将在上海真正扎下根来。这对在云和的亲戚来说,是个安慰。他们或许担忧她终有一天落魄而归,再次平添他们负担。庆长自离家出来的一刻,就下定决心绝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哪怕独自饥寒落魄,死在街头。她要继续存活,就只能打起精神来,面对生活,往前行进。

  春节期间,与定山一家度过关系紧密的6天。定山父亲提出让他们在春节后挑选时间结婚。定山对她一无所求,唯一心愿,不过是希望她去南京时,能与家人保持和谐关系。所谓和谐,是见面客气有礼,能敷衍过场。平时他们并不会在一起。但事实上她超出他的期望和要求。庆长早已看淡这些。换言之,在内心她从不在意身边任何无关的人,故对人情从无计较。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

  她对定山坦承与一同的前次婚姻。无意说出细节隐衷,只是告诉他一个过往事实。这是她要做到的诚实。是叛逆青春铭刻的印记,也是她对自我历史的确认。她宽恕自己的失败,也决定淡忘往事。并且始终把一同的那句应允放置于感激,他使她的人生获得开端。

  定山没有失望之意。他说,你有这样的事,我不奇怪。你是这样的人,庆长。你的个性和经历自有离奇之处,我早已接受。但我并不打算告诉父母知道,这对我们没有帮助。这个朴实勤恳的男子,身上有共他好处。即使他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不代表他没有承担的力量。事实上,也并不是任何一个平常男子,能够把她挽留在身边。他们总是对她有所承担。不管是过去的一同还是现在的定山,都为她付出代价。

  他们去百货公司挑选首饰,他想给她买一枚钻石戒指。她想起于姜手上的蒂芬尼钻石戒指,款式华丽,看起来价格不菲。清池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只是一枚简单铂金戒指,和冯恩健是一对,没有任何点缀,极其朴素,却是他大学毕业后就已戴上并心甘情愿戴了14年的戒指。对一个男子来说,什么是本质,什么是形式,黑白分明,一点差错都无。她看了良久,没有决定买哪只。觉得贵,买下的前途无非深锁抽屉。她不是乎上会戴一枚闪闪发亮钻石戒指的女人。她只是决定要结婚。

  她对定山说,他来安排就行。定山刚好要去香港出差一个月。他说他去那边再看。

  她买下过一条自色丝缎连身裙,镶缀有刺绣、珠粒和手工白蕾丝。觉得它美,如同为一种庄重仪式谁备的衣服。再有一束洁白芳香的小小捧花,桅子或者茉莉搭配上绿叶花枝就已足够。这裙子穿完之后,可以收人衣橱保存,以后送给孩子。比起穿着租借来的婚纱被四处摆布展览,这种自我确认的形式感是她所注重的。平时庆长从不穿这些。她没有小礼服,不出席任何派对或酒会。

  母亲在她6岁时离开她。二线小城生活庸常,他们不过普通人家,她无可能得到一件从母亲处细心保存下来的旧年代的华美婚纱。这种形式对女子来说,本应是何等宝贵丰盛的馈赠,但庆长知道自己的生活贫乏缺漏,并不仅仅是一件衣服所能象征的。

  自幼年开始,她就一直说服自己对这种贫乏进行对抗。物质的贫乏,情感的贫乏,精神的贫乏,信念的贫乏。种种贫乏而无可回避的现实。竭尽所能地对抗,尝试让自己逐渐丰盛独立的途径和可能性。即使路途坎坷,一直颠沛流离。但这是她的命运,一直在某种对抗之中。

  结婚,对她来说,只能做到和定山去登记。其他所有形式都不要。以前是无能为力,和一同年轻贫穷,婚姻也仓促急就。这一次,却是自己没有心意要隆重热闹。结婚不是表演,无需对外界交待说明。那不过是她和定山的事。情爱路途波折艰难,她的确想从中回避,获得安宁和休憩。哪怕片刻。因此。清池,我要结婚了。她终究在电话里,告诉他她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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