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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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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挤上发往东溪乡的客车。满满一车当地人,沉默无言,皮肤黧黑,望着窗外面无表情。更多的人靠在座位或行李上昏昏欲睡。她坐在最后一排位置,一路颠簸,碎石子路面状况不佳。很快汽车开始曲折盘旋于山峦岭道之上。不断弯来折去,永无止境般的路途。前排有妇女推开玻璃窗开始呕吐,玻璃上飞溅星星点点呕吐物,是被胃液分解的食物残渣。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酸腐味道,又迅速被猛刮进来的剧烈山风吹散。 在她出发去瞻里之前,定山说,庆长,这次春节父亲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回去南京。他暗示家里希望婚期临近。庆长知道他父亲对她尚算认可。虽然他父亲在大学执教,定山南大毕业,家里是循规蹈矩知识分子家庭,但他们并不计较她如同兽般游荡不安的过去。她工作独立,在业内有一定口碑和资历,这使她受到尊重。定山的家庭也已看清,定山受良好家境保护素来个性内实,不适合作梗计较的女孩子。庆长来自小城云和,但骨子里大气从直,令人放心。 有一次,定山父亲小心翼翼询问她对房子的看法。定山现在居住的130平米房子是为结婚预备。他希望确认庆长对这个房子归属定山的完整性的认识。中国人的一生,几乎就在为房子搭上全部性命。这是一种不自知的生命质地上的茫然吗。除了占有范围之内的一席之地,再无别的去处,内心不具有安稳和信任。这些被高价售卖的混凝土建筑,这些被分割出来的一平米一平米,在某些时刻,己强盛于生命质量。 庆长知道定山父亲介意这个事情。她在云和现今只有叔叔婶婶,从小关系疏淡,娘家没有任何人会为她的事情费心。而她知道自己大部分时间,不过是睡在不停转换的旅途床铺上。她也有可能死在去向不明的路途上。一所自己没有投入的房子,本就是他人的,她怎会有占有之心。对方不知道庆长经历过什么。庆长不说往事。她早已看得清楚。庆长说,伯父,你不必担心。我都明白。 如此,再怎样经济和精神独立,为了情感和肉身有人相伴,就必须面对现实的琐碎庸俗。面对烦扰。面对分歧。所以她从不提结婚一事。在云和,女孩子如果25岁还没有嫁出去,就是父母心头隐疾。幸好她生活在上海,亲人四散离去,身边则大多是如Fiona这般独当一面的事业女性。她们活得自在,舆论和环境的压力不存在。如果按照Fiona的野心,35岁都未必嫁掉。在都会每日潮水般涌出的男子,在办公楼,商业中心,地铁站,店铺,餐厅,健身俱乐部……任何一个地点,任何一个时刻,何止千千万万。汹涌人潮里,要寻找到一双手,一起牵扯到老,又能够是几人。 结婚对庆长来说,其涵义已轻省。生命状态是一件事情。结婚,是另一件事情。它不过是生活实际内容的组成部分,功能性的存在。时间最终会把它定义为一种习惯一种秩序一种规则一种结构。它只能成为大地的属性,而不会超越其上。一旦与精神无关,它就成为属性简单的事物。如同超级市场,是这样看起来复杂混乱但实质严谨有序的存在。使人生活稳定操作轻省,如此而已。 她不再看重它。事实上,她有足够心理准备,可以迅速决定做它或者不做它。既然她觉得婚姻可有可无,当然也可以选择春节后与他结婚。虽然他不是她心中等待的那个人。至少,她想,晚上睡觉,身边有一具温度恒定的肉体散发呼吸。茫茫人世,身心如此孤独,且这孤独旷日持久,渐渐成为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原。定山是对她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的男子。不限制她自由,无需她常伴左右。他也不懂得她的美,她的饥饿。与之相伴,她觉得安全。 她可以在他身边,自甘堕落心灰意冷地活着。 车子从山顶盘到山底。仓促一个拐弯,开上一条豁亮路途。 呵。左侧展现一个巨大空旷的水库,水量充足,湖面碧蓝清澈,风平浪静,映衬周围绵延起伏的翠绿山峦。飘带般延伸到远方的白色公路。幽深隐藏,而又坦然自处。被无心遗失在此地,又仿佛存在于时间的边界从未变迁。这乍然邂逅,令人惊动,如同无法瞬间醒来的梦魇,内心分明却无知无觉。只愿跟随它趋向即将抵达的终止。湖泊,山峦,树林,天空,道路,空气,阳光,一切组合呈现和谐平衡。 迅速的,它就被客车甩掷在背后。留于它自身固有的无常和圆满之中。 这一切出现在庆长视线里,大概两分钟。庆长掉过头,沉浸在因为震动而屏息般的呼吸里。被这随风而逝的美,激动得热泪盈眶。 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 她说,有时从睡梦中醒来,恍然之间,以为依旧住在Naya家庭旅馆。一栋100年历史殖民地建筑,两层白色木结构房子,灰蓝的百叶木窗和木门。走下楼梯,大客厅有接待台,水磨石地板,水品吊灯,旧照片,玻璃柜里陈列古董和手工艺品。后庭花园有一种火树,每年春天开出红花,铺满泥地上如同火焰余烬。 她们长租的房间在二楼左侧,天顶很高。百叶装饰褐色低矮袖木家具,旧损硬木地板用清水擦拭干净,赤脚走路。一只灰白色吊扇,转动时发出咯吱咯吱声响,夏日午后愈显悠长。旅馆位置临街,靠近道路、河流和寺庙,能听到各种声响波动起伏:摩托车自行车驶过,不同的语言,狗吠,咳喝,鸟鸣,树叶在风中摩擦,雨水声源丝丝渗漏,以一种递进有序的节奏交替发生。 木百叶窗调节房间光线,使屋内空气清凉。间隙透出日光,在墙壁上浮动闪烁光影。某种幻象,使幽暗房间在昏睡中似会轻轻移动,发生旋转。置身于一间客房,如同睡在世界中心,睡在漂浮于波动海面上的客舱,睡在一个喧杂热闹的露天集市。这让幼小敏感的她着迷。 古老都城琅勃拉邦。一座幽静淳朴的小城,高山与河流围绕之中的村庄。记忆中的热,夏季炙烤的阳光。到了雨季,阴湿水气缠绵不清。热带气候的感受使时间边界混沌。她自5岁起,与贞谅在此地停留。作为一个据点,不时出发游历不丹、尼泊尔,及泰国、越南等整个东南亚地区,最后又回到原地休憩。 香通寺是一座狭小寺院,童年时却是她的华丽乐园。挑入云端的檐角,彩虹般遥远的弧度。墙面壁画,题材多是宗教故事。阳光下色彩斑斓闪烁出光芒的碎琉璃,组合成连绵乐章:农夫,老虎,豹,猴子,皇帝,伺女,稻田,玉米,农舍,芭蕉树,河流,菩萨……这些镶嵌壁画,成为幼小的她梦中经常进入的胜境所在。 一尊被放置在通道边的石雕佛像,盘伽跌座,双手合掌,微低下领,脸上浮出妙意不可言传的微笑。僧人为它置起遮挡风雨的木制棚架。佛前供满香枝、鲜花和清水。它并非在佛堂里高高在上的偶像,散发与世俗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气场,又自有超离意味。贞谅不是教徒,却示意她跪拜礼佛是一种内心顺服,是放下自我持有尊重的态度。 印象深刻的闷件事。 每天清晨听到寺庙钟声从窗外传来,天色晴亮,钟声沁人心扉。僧人们托钵化缘,穿储黄色曳地僧袍,祖露出一边肩头,列成一排。施善的人已等在路上,往钵里放糯米饭和食物。贞谅让她参与这行列,感受平等虔诚的施与受,以布施及感恩的仪式开始一日。 夜晚,由贞谅带领,去皇宫附近居所学习当地传统古典舞蹈。绵密有序的丝竹,夹杂抑扬顿挫的节奏。一种与世无争柔驯灵动的心绪。穿上筒裙,盘起洁净发髻,插上臀子和鲜花,训练于优雅有节制地使用手掌手指和肢体。贞谅喜欢看表演。事实上她着迷于抵达的每一个地方的当地舞蹈和音乐,着迷于当地日常生活。 每次去跳舞,经过琅勃拉邦的夜市。活生生流动的盛宴。小帐篷排满整整一条街,人们远离近处皇宫所象征的权力和争斗,只求一席之地的安稳。灯火在夜色中微微闪烁,人群施施然或行或停。当地妇女抱着婴孩摆摊,孩子吃奶,在母亲怀里入睡。布篷下摆出来的物品并无悬殊,不过大同小异。夜市明亮安静,持续到深夜。 老城区适合儿童玩耍游荡。滚滚烈日,街道上出没来自世界各地的成人和儿童,寻找相安无事的乐子。骑自行车,步行,奔跑,在溪流里游泳,捕鱼,唱歌,嬉戏……旅途中的童年,绝无匾乏。旅馆每天各种人出没。一起居住长久的,有一对巴黎小姐妹,一个6岁,一个3岁,以及来自芬兰的7岁金发男孩。父母携带他们,在当地逗留半年有余。 她晚上常与他们一起游戏,在狭长的灯光昏暗的街巷里奔跑嬉戏,大声尖叫,互相拥抱推操,满头大汗。缅桅子的香气在夜色中愈显浓烈。 人们在当地小餐馆里吃饭,常吃的是河鱼,米粉,手抓糯米饭,春卷,新鲜蔬菜,搭配各种薄荷罗勒等香料。循公河边的山峦田地,夜色中如同黑黝黝怪兽形状。餐厅热闹播放电视,猫和狗进进出出。她在巷子里玩闹,贞谅喝几杯老挝啤酒,穿少数民族乎织的土布筒裙。她在附近村庄工作,去高山少数民族区域收集纺织刺绣的素材。 3岁小女孩艾米莉,跑累了,爬到她母亲身上去,拉下吊带裙子一边,让她裸露出一只Rx房,趴在那里吸吮。艾米莉母亲是生物学者,在当地做研究。欧洲女子身体瘦削,脸部很美,不穿胸衣,在夜色中坦然裸露胸部,与身边的人如常聊天说话。这场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与贞谅,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刻。她有过被哺乳的经历吗。她的身体有没有吸收过真正的乳汁。这是无从追究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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