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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十一年零七个月。那时江先生还在念书,跟导师一起做项目时遇见我。我父母双亡,养母身体也很差,我只能辍学,他用自己的奖学金帮我交了学费,所以我与他一直有联络。我读大学时,我养母重病,那时江先生已经有了自己公司,又出钱帮我养母治病。所以我毕业后就来到这里。”江流在这五分钟内说的话,比过去一年里跟她说过的话都多,眼中微微地闪着疑似感激崇拜尊敬景仰的光。

  “哦。”陈子柚说,除此之外她实在再无话可讲了。她眼中的恶魔,恰是别人心目中的天使,道不同不相与谋。

  江流也不再说话了,到飞机降落时出了一点点意外,又被迫重新升空,也许是想安慰她不要害怕,江流又说:“我读书时有位教授研究神学,他总说命运相同的人相遇的机率比较大。您相信吗,陈小姐?”

  陈子柚本来就害怕飞机起落,此时听了江流的话后,惨白着脸抖着嘴唇对他说:“你的意思是指,我们两个都没父母的人,今天会死在一起吗?”

  飞机安全落地后,她觉得今天在江流面前真是丢尽了面子,这家伙长着一副干净纯善的面孔,其实跟江离城一样坏在骨子里。以后她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陈子柚在正式上班前,又去看望了外公。

  这回她并没抱着多大的期望,也没再精心地装扮成自以为可以吸引外公的样子。事实上她在国外水土不服还算轻的,回国后种种不适才逆袭而来,面色黯淡,全身乏力,眼皮浮肿。去看外公那天突然降温,半路又下了雨,她穿着短袖衬衣和及膝裙,只从停车到跑进医院大楼这短短两百米距离,便冻得打喷嚏又流鼻涕。

  却没想到外公这次出奇地和蔼,虽然仍然忆不起任何事情,却慈爱地对她说:“小姐,今天外面很冷,你穿得有点少。女孩子爱漂亮不是不好,但健康也很重要。”

  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外公又说:“你比上次来的时候,气色差了很多。你是不是不舒服?”

  陈子柚心头的血几乎涌到了喉咙。即使外公仍然不认识她,但是就犹如一位普通的长辈一样对她吁寒问暖,这样的情形,近两年来,她连梦中都不曾渴望。

  她小心翼翼地对外公说,她去了国外,有点水土不服,回来后还没调整过来。

  孙天德老人听说她去的地方后,直称他多年前也到过那里好多次,很高兴地与她谈起了当地的风土人情。

  陈子柚在林医生的办公室落下喜悦的泪水,她没想到这一次是她的幸运之行:“他会好起来的,他会记得我是谁。是吧?”

  林医生也替她高兴:“国内外都的确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不要着急,慢慢等待吧。过些天,我们会替孙先生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上次检查他有几项指标不太好。如果这回他身体没问题,也许下次你再来时,可以在有人临护下,由你陪着老先生一起出去走走,也许他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陈子柚在回家的途中去了寺庙跪拜神灵。多年前,当世界遗忘了她的时候,她也同时遗忘了他们。

  她久久地跪在神像前,流着眼泪祈祷,她但愿此生还有机会与外公重享天伦,她愿意用自己的余生的一切来补偿自己对神灵的遗忘,来换取这个心愿。

  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了曙光。带着对未来的希望,陈子柚觉得生活的每一分钟都是美好的,连工作的时候都更卖力了几分,神情也比平时更增添了几分光彩。上司见到她时微笑着说:“看来早该放你长假。”谢欢则突然凑近了她,神秘兮兮地问:“有人向你求婚了?你打算争夺年终先进工作者?你看起来怎么这么恐怖啊?

  一周后,她接到林医生的电话,请她周末到医院来一下,与她谈谈孙老先生的病情。林医生在电话里语气与平常一样,什么也没有说明。

  这本是她期待已久的一个电话。但是那天晚上,当她准备齐了第二天需要的一切东西,比平时早了许多上床睡觉时,她却失了眠,脑中反复浮现的是江离城在机场与她分别后匆匆离去的身影,然后是江流那天那些没头没脑奇奇怪怪的话:“命运相同的人相遇的机率比较大。您相信吗,陈小姐?”“江先生曾说,这是他最后一位亲人。”……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一直想着他的事情呢?明明在任何时候,她都是尽量对他选择无视的。

  她汗涔涔地爬起来,去重新洗了澡,服下两颗安眠药,将空调开到很低的温度,盖上厚被子努力地睡,终于睡过去时,她在梦中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她经历了那么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面对欺骗,第一次面对危险,第一次真正的动心,以及第一次对人生彻底地绝望。

  林医生说,在陈子柚外公的脑中发现了一个突发性的恶性肿瘤。他们初步断定,这个过去几年一直没有发现的肿瘤最初形成于老人第一次脑溢血,与无法清除的血栓一起,一直隐性存在着,压迫着老人的脑神经,是他这些年来狂躁失忆的真正原因。最近,因为这个肿瘤的突发增大,导致了压力的移位,反而令老人的状况得到了缓解。

  林医生尽量用最浅显的表述,与最婉转的说法,字斟句酌地向她讲解孙天德老先生的病情,小心翼翼,似乎怕吓到她。

  电视中这种情节总是反复出现着,以至于陈子柚觉得,自己仿佛也在看一出俗套的乡土剧,只不过,剧中人物是她自己。

  电视里的女人们,每每遇到这种情节,总会将手中的东西啪地落地,或者撕心裂肺地来一句“不——”,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双手捂面,泣不成声。

  真的很奇怪,她们如何做出这种情绪发泄的动作的。而她,连诸如“脑中仿佛一声轰鸣”或者“心脏里血液逆流”这种最基本的表现都没有。她只是木然地听着,仿佛听新闻频道正在播报世界的某个角落又发生了何等的天灾与何等的人祸,她觉得很惋惜,很怜悯,很感慨,但是距离她那样的遥远。

  此时她便是这种感觉,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昨天还在憧憬着她与外公相依相伴的未来,不过是一个梦境,梦时感到幸福已经足够,醒来后各归各位。

  林医生见她痴痴地望着窗台上刚刚冒出一点绿尖的一小盆绿色植物,只当她不能接受现实,轻声呼唤她:“陈小姐!陈子柚小姐!”

  “我可以为我外公转院吗?对不起,林医生。”陈子柚的声音出奇的镇定。

  “不要道歉,我明白。只不过,综合医院的那种环境,对老人家的恢复很不利。如果他情绪冲动,后果十分严重。”

  “可是这里毕竟不是脑外科医院。”

  “我们这里的检测设备是完善的,而孙先生的情况不适合做手术,只能药物控制,所以综合医院并不具备优势。这两天,会有几名国内神经外科的权威来为孙先生会诊,最迟周末他们就到了。你要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到最好的治疗方案。”

  “他们肯为了一位老人远赴这里?”

  “孙先生是那家提供科研捐助的公司指定的重点病人,对方认为他的病例很有典型性,因此对他的一切治疗都给予最大的配合。”

  “林医生,我外公还能活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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