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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孟小冬在S市住了四天。

  李木鱼忙着处理丧葬事宜,每天只有吃饭时能见到他。这样也好,也许忙一点儿,能冲淡心底的悲伤。

  李默变得很沉默,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总是一个人坐在堂屋的凉椅上,盯着墙上的遗像发呆。

  家里瘫痪在床的老人惊闻老伴儿已去的噩耗时,紧紧抓住李木鱼的手,嘴唇上下哆嗦着,老泪纵横。哽咽中,失魂落魄地反复念叨:“我拖累了她,我拖累了她,是我拖累了她,是我拖累了她啊……”

  小冬别过视线,不忍再看。

  李木鱼坐在床边,擦去老父满面的泪水,声音沉稳如山,“爸,我妈她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她有些话让我告诉你,是她最后的遗言。”说罢,他俯下身子,凑到老父耳边,一字一字地说着,缓慢而清晰,“我妈说,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保重身体,到时候给我主持婚礼,给我的孩子取名。她看不到这些了,你得帮她看着,还得好好记着。百年后,她在那边等着你,你得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我结婚生子。爸,你一定得帮她老人家圆了这个念想。好好地等着我把媳妇儿给你娶进门,等着我把孙子抱到你面前,你亲耳听他叫爷爷,替我妈好好听着,好好听着……”

  母亲骤然离世,父亲瘫痪在床,儿子尚且年少。这样的一个家,全都担在李木鱼日渐瘦削的肩膀上。这时候,就算他再累,再痛苦,再悲伤,也绝不能倒下。孟小冬很担心,担心他这样压抑自己早晚会出问题。伤心,伤神,伤身。

  还记得那天她赶到医院时,迎面而来的,是缓缓退出病房的医生。他们那平静中透着哀戚的神色,她见过。姥姥去世时,宣告抢救无效的医生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

  隔着玻璃,她看到李默哭得很伤心。很久很久后,李木鱼轻轻拉开他,仔细抚平白布上的褶皱,转身把李默搂在怀里。他搂得很紧,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祖孙三人,离得那么近,呼吸,却再也无法在空气中交融。

  这是唯一的一次,她看到李木鱼脸上漫溢着悲伤。这几天,他一直在忙。母亲的身后事,他不许任何人插手。她能做的,也只是在家里帮着保姆照顾老人,帮着他开解李默。这期间,她给二哥打过很多电话,但十有八九都是小丁接的。偶尔是二哥接起的,对她也总是那些习惯性的敷衍: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康复得好,一切都很好。不用惦记,照顾好你自己。

  让她备感无奈的是苏笑那小子,打电话她不接,没关系,改发短信。短信不回,没关系,他自娱自乐,继续发。三不五时的问候,偶尔透着孩子气的抱怨,尽管天天不断,倒也不惹人烦。可惜,她现在却没有心思去答理这些。

  四天的忙碌,简单的葬礼,一切尘埃落定。

  这晚,老的少的因为连日的悲伤困倦,早早都睡了,家里静悄悄的。

  孟小冬洗完澡,正准备回客房睡觉,却见小院儿里亮着灯光。走到门口,看清院子的藤椅上,李木鱼正静静地坐在那儿,叼着根烟盯着不远处的石榴树出神。

  孟小冬暗暗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轻轻坐下。

  李木鱼侧头看看她,嘴角浅浅扬起,散出一抹倦怠至极的笑意,笑碎了满天星光。

  “别抽了,你不能抽烟。”

  “小冬,这几天谢谢你了。”

  “别这么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

  “事情都处理完了,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坐车回去就行。你这边暂时也走不开。”

  李木鱼丢掉手中的烟,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这棵石榴树,是李默出生那天我父母亲手栽的。旁边的空地是想为他们的第二个孙子种树的,本以为这天不会太远,可惜,一直拖着。我哥走了,我妈走了,这块地却仍然空空如也。”

  “李木鱼,阿姨的身后事已经处理完了,现在深更半夜的也没人,你要是心里不好受,就别憋着了。不管你怎么发泄,我都当没看见。真的,别太为难自己。”

  “你觉得我适合选择什么方式发泄?是搂着你大哭一场?还是拎起你暴打一顿?还是找把刀,直接抹脖子了事?”

  “如果只有这三个选择的话,我看还是第一种吧,比较文明。”

  二人相视而笑。只是这样的笑意,却丝毫未能舒缓压在两人心头的重荷。

  “小冬,如果李默不给你发那些短信,你会不会来?”

  “嗯?”孟小冬愣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同情会令很多感情变质,尤其是像你这么一根筋的思维方式,非常容易被同情左右自己的判断。”

  “……”

  “小冬,除了同情还有没有其他?”

  “……”

  “有没有?”

  “……”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

  李木鱼望着她。灯光很暗,他的眼睛遮在树影里,让人看不真切。

  “李木鱼,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你说的我都懂,没有人愿意当乌龟,只不过很多事不是说出来就可以解决的。”

  “没错。不过,你要是不说出来,就更不可能解决。”

  “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你当然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缩头乌龟总会激起别人把它脑袋拎出来瞧瞧的欲望。”

  “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笑。”

  “你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那究竟好不好笑。”

  “李木鱼,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儿睡吧,晚安!”孟小冬腾地起身,转身就走。

  “孟小冬,你站住。”李木鱼坐着未动,声音也不高,可不知怎的,她就站住了。

  安静。

  夜色迷人。

  气氛诡异。

  二人僵持。

  一触即发。

  这是耐力的比拼,孟小冬很快就投降了。

  “还有什么事?”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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