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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看着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丈夫伯言和两个刚刚出生的儿子,婉贞沉浸在深深的幸福之中。她常常微笑着对丈夫说:"即使现在让我死去,我也不会有怨言,我已经尽享人世间一切爱的和幸福了。"

  每当听到她这么说,她的丈夫伯言就会佯装生气地刮她的鼻子:"你又在胡说什么?还有更美好的生活等着我们呢!你不会这么残忍地让死亡把我们分开吧?"两个人的恩爱将那间并不豪华的小公寓渲染得异常温馨。

  那时,他们的祖国正经历着一次重大的革命,几千年的历史在几十年之内被改写,陈旧的制度和崭新的观念之间产生了重大的矛盾。婉贞和伯言这对爱国青年应邀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在大学里担任教师的职务。

  那时他们没有预料到,一场无妄之灾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

  事情并不是没有任何预兆地发生的,只是两个浪漫的文人对生活中那些风吹草动总是不够敏感。当学校的墙上开始出现"打倒"、"批斗"这样的字眼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感觉到这些文字与自身的命运会有什么关联。直到浩劫突然席卷而来,疯狂地撞击到他们生活的轨道上,将他们的幸福撞得四分五裂。

  在一个飘散着淡淡晨雾的清晨,婉贞和伯言如同一对爱巢里的鸟儿,还沉浸在温暖的梦乡,楼下的一阵骚动将他们的美梦打得粉碎。当楼下的嘈杂越来越响亮的时候,婉贞从梦中醒来。

  门怦怦地响着,却比不上婉贞的心脏在心房里跳动的频率。她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在门外的木楼梯上响起,这阵声音像一阵不祥的战鼓,敲打在她心中。她在脑中迅速回顾了几个月来在学校和楼梯墙壁上那些含沙射影的大字报和标语。她本不以为意,以为自己和丈夫一个小小的教书匠不会成为攻击的对象,然而现在矛头似乎已经直指他们。

  就在此时,门猛地被撞开了,一群脸上稚气未脱的孩子闯了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婉贞愤怒地喊叫起来,然而从房间里一直蔓延到楼下街道的呼声瞬间淹没了她的愤怒。她惊恐地看着这群孩子手臂上的红袖章,就像红色的浪潮把她席卷而去,她的身体瞬间已经不是自己的;她回过头想从那无数双手臂形成的丛林里寻找到自己丈夫的身影,寻找一丝慰藉,却看到伯言已经同样被紧紧绑住,他眼中那份绝望和愤怒让婉贞胆寒。

  他们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通向批斗大会的车,在那里,婉贞看到大学的校长、老师们全都跪在那里,头垂得很低很低。

  "校长!你们……"他们俩很快也被压上了那个用木板搭起的简陋的台子。那些孩子疯狂地吼叫着让他们跪下,伯言稍有抵抗,就被几个人踹在膝盖骨后面。

  跪在一边的婉贞真真切切地听到"咯啦"一声,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望着在身边跪下的丈夫,她太了解伯言,对于自己所坚持的事情,就算以死相逼也不肯认输。现在他肯跪下,那就意味着一件事---他的腿已经断了。

  这是一场噩梦的开始,两个人在那里忍受着过去是自己学生的人辱骂和折磨。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令婉贞的心如同掉进了无底冰窖,那些年轻人曾经是她课堂上最渴求知识的一群。如今他们脸上换上了一副如痴如醉的癫狂表情,仿佛已经认不出眼前他们百般凌辱的正是教给自己知识的恩师。

  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伯言额角渗出,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巨大的疼痛考验着这位性格倔强的男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对他们所谓"罪行"的揭露却始终不肯停止,终于,疼痛超出了伯言能够承受的范围,他失去了意识,倒在台上。

  "伯言!"婉贞失声叫到。几个学生走过来,有人含了一口水往伯言脸上喷去,他们把他拉起来重新跪好。

  婉贞此刻已经泣不成声,一个女孩伸手就抡了她一个耳光:"闭嘴!"

  批斗大会终于结束了,但这只是厄运的序曲。当婉贞拖着浑身的伤痛,背着自己的丈夫慢慢地往家走的时候,背上的沉重终于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放声恸哭起来。

  伯言的腿拖在路上的尘土中,他憋红了眼眶,却始终没有掉过一滴泪。听到自己心爱的妻子痛彻心肺的哭声,他伸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婉贞,坚持住。"这句话就像一阵强心剂,尽管这个弱女子的泪水和着汗水洒在尘土飞扬的路面,她却始终不肯停下举步维艰的脚步。

  从那一天起,他们的生活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越走越远。在"现行反革命"的恶名下,两个人每天都要被抓去进行批斗,即使伯言的双腿已经不能行走,也没有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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