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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如果不是林希从林仕延口中证实林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不会去查阅林维被刺身亡时的病历资料,从而发现他和林维的血型完全不同。而母亲刘燕的血型也和他不同,他到底是谁的儿子?于是他翻出他四岁治疗胸膜炎时的病历,赫然发现他的血型被鉴定错误,他本是O型,结果被鉴定成AB型,当时医院还有一个做手术的小孩跟他同时验的血,他和那个小孩的血型被实习医生弄混了,结果导致那个小孩输血后死亡,酿成了一起不小的医疗事故。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犯下这个低级错误的,可能是忙中出的错。虽然事后做过调查,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查出林希的血型也被鉴定错误,也许查出了,下面的人不敢上报吧,把院长的儿子血型弄错了,谁也别想在医院待下去。然而,就是这个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错误,让林希的人生急转直下,林仕延为此视他为眼中钉,不曾再正眼看过他。至于刘燕知不知道这个真相,已经无法追问,因为她已经在地下和林维团聚了。她纵然知道真相,大概也没想到这出空前绝后的荒诞剧,会以如此荒诞的结局落幕,谁能想到呢?连上帝也想不到吧。

  夜已经很深了,林仕延依然坐在落地窗边纹丝不动。而他的脚边,扔着的几张纸正是林希的遗书和亲子鉴定报告。

  雨比傍晚时下得更大,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花园中一片疾雨飞泄,极为壮观。那雨势急促,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汽,气派华丽的林家大院尽掩在迷蒙的大雨中。

  “林先生,夜深了,该歇息了。”管家老张走过来附在林仕延耳根说。林仕延的眼珠动了动,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几个字节,浑浊沙哑:“……茉莉开了……他们都不在了……”

  “茉莉明年还会开的,林先生。”

  “死了,连根都死了……开不了了……”

  “不会的,一到春天就会发芽,您就等着吧。”老张说着朝厨房喊,“四婶,快过来,把林先生送进卧室歇息,这手都冰冷的。”

  林仕延被老张推着走,轮椅转了个弯,推向一楼的卧室。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寂静无声。在经过壁炉时,林仕延叫老张停下来,他仰起脸看着墙上悬挂着的林伯翰的画像,哆哆嗦嗦,顺手操起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砸向画像,噼里啪啦一顿响,画像掉下来,带倒了壁炉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那是林仕延最喜欢的青花瓷,价值连城。也不过瞬间,就碎了。

  “林先生——”管家和四婶按住激动异常的林仕延。林仕延仿佛陷入一种席卷一切的狂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捶着轮椅的扶手,一任泪水汹涌而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嚎哭着,嘶哑浑浊的嗓音在空阔似殿堂的屋子里回荡,从未如此凄厉绝望,“燕,林然——林希,你们回来——回来——”

  舒曼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叶冠语的私人直升机正在离城腾空而起。他并不是第一个得知舒曼下落的人,韦明伦是第一个接到耿墨池电话的,随即转告舒家,但是他们的速度显然赶不上叶冠语,因为叶冠语的直升机比航空公司的航班早起飞两个小时。舒家人登机的时候,他已经在长沙降落了。

  耿墨池发现舒曼状况急剧恶化时本来是打给杜长风的,结果不通。打给韦明伦后他才知道,杜长风已经失踪数月,而且舒曼根本不是因为和杜长风闹矛盾才去湖南找他的,她是逃跑,因为她不能生孩子。耿墨池吓坏了,当晚就将半昏迷的舒曼送到长沙最好的医院。

  但是已经晚了,生不生下孩子,舒曼的心脏都已经濒临崩溃。医生当机立断,给舒曼做剖腹产手术。

  叶冠语赶到医院的时候,舒曼刚从手术室被推入重症监护室。孩子倒是平安生下来了,但因不足月,一生下来就被直接送进保温箱。据医生说,生命体征非常弱,能不能存活就看他的造化了。而舒曼已然进入弥留状态,神志不清,呼吸微弱,耿墨池和女友白考儿守候在监护室外,焦急地等待舒家人的到来,至少应该让她和家人见上最后一面啊。

  耿墨池很自责,如果他早些送舒曼来医院,情况或许有转机。白考儿只能安慰他,说些宽慰的话,但仍不能让耿墨池轻松起来,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捂脸,表情极为痛苦,哽咽道:“他们都那么有才华……”

  “他们”指的是舒曼和已经去世多年的林然。白考儿正劝着,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两人,正是叶冠语和助理吕耀辉。叶冠语的到来让耿墨池很诧异,他不认识叶冠语,上下打量他:“你是谁?”

  “我们是舒曼的朋友。”吕总管说。

  “她的家人怎么没来?”

  “哦,那可能要晚点,我们比他们先到。”

  耿墨池和白考儿对视一下,没有再吭声。

  叶冠语因为走得匆忙,没有穿西装,浅灰色开司米毛衫外随便套了件薄呢大衣,神色恓惶,眼眶通红。

  “她生了个儿子。”考儿说。

  而他像是没听到,眼睛痴痴地望着重症监护室紧闭的门。他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不,他不要这样的结局,这不是他应该有的结局!十余年的守望,一颗心碎了又裂,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这样的伤!

  终于,主治医生出来了,问谁是舒曼的家属。耿墨池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脸色发白:“怎……怎么了?”

  医生直摇头:“她不行了,你们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叶冠语就第一个冲进监护室,扑到舒曼的床沿,“曼,我来了,我来了……”

  舒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见到叶冠语,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羸弱的面孔上,仿佛暮色苍茫中最后的那一抹霞光。显然,她是欢喜见到他的。毕竟他是她生命中不可忽略的一个人,和杜长风一样,曾经那么近距离地徘徊在她身边。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爱她的人,还是她爱的人,每一张面孔她都那么舍不得,真的真的舍不得……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唯愿来生她还认得他们。而今生,她已经是这样了。只能这样了。

  叶冠语完全失了常态,整个人颤颤巍巍,握着她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你来了。”她倒先开口了,声音轻得仿佛一缕微风。每吐出一个字都很艰难,要耗上很大的力气。她的长发凌乱地散陈于枕上,她的眼睛,再也没有了灵动的流光,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还有不可言喻的痛楚,看着他时,只是深深的叹息。

  “小曼,你要撑住……”叶冠语半跪在床沿,胸腔里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里缓缓剜着,汩汩流出滚烫的血,他痛到要吸气才能让自己有力气跟她说话,“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也请让我看到你……一定要让我看到你……就像过去十几年我那么看着你一样。曼,请你相信我!曾经,我以为是恨让我活到现在,可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是爱让我活下来的,是我对你的爱给了我生活的希望——曼,你明不明白啊……”

  “我,我明白……”舒曼微微点头,她的呼吸已经微不可闻,嘴角含着笑,一分一分地抽出手抚摸他的头发,“答应我,原谅他……”她极吃力地吐出每一个字,“好——吗?”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伏在床边,任凭泪水淌进她的手心:“我早就原谅了他,曼,我们三个人都是这场悲剧的牺牲品,我没有力气再恨,恨到了尽头,什么都是枉然,我还是留不住你,曼,我如何才能……留住你……”

  “我累了,好困啊。”舒曼疲惫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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