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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她说:“别以为你是最聪明的。刚才你拿脚碰我,眼尖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你在耍心眼了。”

  我说:“那我们约定了一个暗号,提醒对方的时候用舌子舔一舔上嘴唇。”

  我把舌子往嘴唇上一卷,“就这样。”她把眼睛轮上去,也舔舔上嘴唇,说:“马厅长这么大的架子,每天都来医院,也不来看看我。”

  我说:“人家到了那个份上,一举一动都有个意思在里面,先要想想你够不够他特别一看,看了你别人又会怎么想。特别来看你,耿院长有面子吗?省人民医院还要从外面调人来打针!再说打几针也就是打几针,跟开一刀都还不一回事吧。”

  第四天董柳可以回去了,沈姨说:“小柳子你回去休息几天再上班,我亲自给你们史院长打了电话,没问题的。”她“小柳子”这么一叫,那种关系的特殊性在不觉之间就建立起来了。

  我舔一舔上嘴唇,董柳马上抓住这个机会说:“沈姨您为我想得太周到了,我自己都没想着还可以休息两天。沈姨您一喊我小柳子,我心里好亲热的,小时候我妈妈就是这样叫我的,好多年都没人这么叫过了,连我妈妈也不叫了。现在我听有人这样叫我,心中暖烘烘热火火的。”沈姨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随口叫出来了。”

  我在一边说:“沈姨你以后有什么事叫董柳,随时叫一句马上就来了,你们把她当自己的人看,随便点她就高兴了。”沈姨瞧着董柳说:“你想不想调到这边来工作,我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

  我万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按我们的设想,还不知道该转多少弯作多少铺垫,才能把这件事稍稍地提一下。董柳马上抓了沈姨的手摇着说:“我都想了那么多那么多年了,我现在每天两边跑,两头不见天。只是我觉得太难太难了,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向沈姨开这个口。沈姨你把我自己没想到的事都想到了,我心里好热好热的,好热好热的。”又说:“这边什么条件都好,一般的人怎么进得来?我真的怕沈姨为难呢。”

  我说:“为难肯定是为难,不过有人为难了办得成事,有人为难了还办不成,那要看谁办。”沈姨望着我点头微笑。

  我不懂那微笑的意味,心里发慌,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将她一军,这太过份了,人家也没欠你的。就算打了几针吧,说声“谢谢”就足够了,何况人家还替你请了假呢。凡事得悠着点,急不得的啊!我被她看得心跳耳热,前倾着身子,堆起一脸不自然地笑。沈姨点点头说:“好,我去了。”碰一碰董柳的手,就走了。

  我和董柳送她到门外,转身回来,两人的脸都沉了下来。董柳说:“刚摸到一点希望的边边,又砸了!空欢喜一场,还不如不欢喜呢。你还教我怎么讲话,自己讲话一点不到位,我想舔嘴唇都来不及了。”

  我说:“老子今天才知道自己还会耸着肩笑,那是人的笑不呢,狗才是那样笑的,你看见过狗是怎么笑的没有?”

  我心里非常沮丧,看起来自己还是没有素质,这又怎么能够进入角色?想一想当领导可真是一门艺术啊,深不可测!平时听到“领导艺术几个字觉得好笑,在那个位子上了说话自然是灵的,还要艺术?这么看起来,还是自己不曾涉河不知水之深浅。

  回到家中,我和董柳把沈姨的表情反复分析了,也没得出个结论。她生气了吗?也不至于吧。可没生气怎么就那么匆匆走了呢?可惜没有一本《表情学》的书,这也是领导艺术的一个分支啊。有朝一日我当了领导,要来它个喜怒无常,不能让周围的人轻易就把握了自己的心理活动。分析来分析去我就烦了,说:“老子一辈子不察颜观色的,不看别人表情自己也不为别人表演表情,这一下倒好,又看了又表演了。老子不来这一套又怎么样!”董柳冷冷地说:“你那一套又来了。又怎么样?”她手指在周围划一圈示意着房子,“就这个样。人热一辈子是一辈子,冷一辈子也是一辈子,人就是这一辈子。”

  我一肚子气想冲出来,她这么一说我就泄了气。人就是这一辈子,如此简单,明了,粗浅,使太多太深的讨论都意义暧味。人还能跟自己赌气吗?

  董柳从医院回来特别兴奋,说:“史院长对我好客气的,他从来没对我这么客气过。”

  我说:“是吗,是吗?”

  她说:“史院长一亲热,我们科主任也亲热起来了,跟着史院长小柳子小柳子地叫。”

  我知道这是马厅长的能量的辐射,那个位子真是魅力无穷神奇无比。也难怪人就是不能到位子上去坐一坐,不坐不觉得,一坐心态就变了,就上瘾了,终生难戒,比鸦片还容易上瘾,还难戒。看着董柳兴兴头头的样子,我说:“你悠着点,别把得意写在脸上,科主任的亲热是从史院长那里来的,史院长又是从沈姨那里来的。沈姨那里还不知怎么样。可能这亲热几天就完了,到时候你转不过弯也下不了台。”她马上收了笑说:“想一想也是真的啊。”又说:“春节吧,我们还是要到沈姨那里去看看,她可不是什么等闲人物啊。”

  我说:“去,得去,一定去,能不去吗?哪怕是刀山火海,那也得去啊!”

  过几天耿院长打电话给我,要我带董柳去一趟。放下电话我身子籁籁直抖,有这么好的事,又这么快?董柳回来我对她说了,两人兴奋得一夜没睡着,又耽心是白高兴一场。第二天一上班就去了省人民医院,走到耿院长办公室门口,刚一推门耿院长就站了起来。他这一站我知道好事来了。耿院长说:“省人民医院是全省卫生系统的重中之重,对人才的需求很迫切啊,编制当然很紧张,但只要是工作需要,真正的人才我们还是要抓住的。小柳子你回去写个报告给史院长请求调动,我们总不好到史院长手中去挖人吧。只要他一批,你马上过来,这边的岗位,到老干科怎么样?老头子们脾气都有那么大,需要你这个董一针啊!来第二针的护士被他们骂得哭也是常有的事,你去了也减轻我一点压力吧。”董柳一个劲点头说:“好,好。”出了医院门,她抬头望着天,眼泪在眼眶中被冬天的太阳照得发亮。突然她用力吸一口气,哭了。

  那两天董柳整天念叨着沈姨的好处,连我也觉得沈姨很好很好,说到底,还是马厅长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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