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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我一听吃了一惊,装部电话?四千多块呢,董柳她受得了吗?董柳说:“应该的,应该的,转了这么多弯,不知道会卡在哪里?陈园长会不会买帐?要是关处长有绝对的权威就好了。”两天后,一波进省政府幼儿园的事就定下来了。董柳对任志强说:“装电话用了多少钱吧,还有一连串的事用了多少钱吧,你老实告诉我,转了这么多弯,总还要点润滑剂吧。”任志强说:“帮姐姐这一点忙还要钱吗?姐姐你也别太小看我了。”

  我说:“转了这五六个弯就了不起了,还要你贴钱?钱是一定要给的。”任志强说:“钱倒不是什么难事,谁都拿得出来。难得的是电信局容量有限,那个电话号码不是谁都可弄得到手的,现在不比以前,什么事都不能凭嘴皮子打交道,吃豆腐办豆腐事,吃肉才办肉事。”

  我心里替董柳着急,再多的钱她怎么拿得出?谁知董柳说:“任志强你干脆说多少!我们不搞劳民又伤财的事。”任志强哼哼哈哈半天说:“钱都是公司出的,关系户,业务需要。”

  我说:“你们公司还可以这样报帐?”

  他说:“人人都能这样报,多肥壮的公司也撑不了三天就皮包骨了,当然是看人来。”说着右手似乎很随意地在胸口拍了一下,大拇指一翘。他这个动作给我一种刺激,但我没表现出来。这个时候他说什么做什么我得认了。这么难办的事,胡一兵都没办法,居然被他办成了,我还有什么资格不服气?不管他怎么办的,人家的实力在那里,我不服不行啊,他再怎么摆牛,我都得把头低下来认了,不服不行。

  我和董柳送一波去省政府幼儿园,董柳看见那么好的条件,高兴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出了门她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一个劲用手背擦眼泪,哭了一会忽然又神经质地仰头笑起来。

  我说:“大街上呢,别人还以为你捡了宝呢。”她抹着泪说:“我总算对得起我一波了,对得起他了。”横过街她说:“不知我一波在哭不呢,我回去隔着窗户看看。”

  我说:“哭总要哭几天的。”她拖着我回去,躲在窗户外面看了一阵,说:“总算没哭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到下午我们去接儿子,一波扑过来说:“找到爸爸了,找到妈妈了,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董柳抱着他一路亲着出了大门,说:“这么好的儿子,谁有?哪怕是为了儿子吧,我们做大人的也应该努一把力。”

  也许董柳说得不错,哪怕是为了儿子吧,我也应该努一把力,让家人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是硬道理,总不能说今天的忍辱负重是为了明天的更好的忍辱负重吧。算一算我到卫生厅已经六年了,可现在比第一天来时并没有进展,甚至还后退了。一天天就这么梦游般地过去,就像是迷失了方向似的。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回过头去看,也就是过了一年而已。可人生有几个六年?何况还是在黄金岁月。

  我似乎恨自己,又似乎同情自己,说不明白。

  我总认为自己在坚守着的一点什么,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很清晰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很明确的意义越来越暧昧。一个连对自己的家都不能尽到责任的人,还能去想着世界吗?可是只看着眼皮下这几件事,那我又是谁呢?我等待了很多年,至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种等待会有什么结果。不论从哪个角度去审视自己的生活,都会有一只隐约的手,潮湿而苍白,用一种难以描述的优雅姿势喻示着方向:生存是硬道理,是归宿,是一切。条条道路通罗马,罗马是自我,是生存,是活着。这是真相,这是本质,这是悟者之悟,智者之智。

  我曾把这当作猪人的生活姿态,但现在却无可抗拒地走向这个方向,别无选择。在丁小槐和任志强喻示着的两把巨钳的钳制之下,我别无选择。

  我得活得好一点,我的妻儿也得活得好一点,我别无选择。为此我得改变自己,我并不比谁傻些。

  我想象着自己站在悬崖上,眼前天地悠悠,空茫一片,极目处似隐似现。

  我知道那是心造的幻象,只有脚下这一寸土地,才是最真实,最真实的。

  这天我在办公室看报,尹玉娥在外面很亲热地跟人说话,一口一个“孔科长”。尹玉娥说:“以后常来指导,孔科长。”那人说:“谈不上谈不上。”尹玉娥说:“孔科长是少年有为,以后有事打搅你,不会把我们挡在门外面吧?”

  我听了那口气很不舒服,科长也就是个科长,厕所里拉尿也可以碰见几个,值得那么甜腻腻地喊?尹玉娥把那人送到楼梯口才

  回来。

  我想着厅里并没有个姓孔的科长,就问:“这个孔科长是我们厅里的?”

  她说:“就是孔尚能,你认识的,他到退休办当科长了。”

  我说:“孔尚能才来几年就当科长了?”

  她说:“如今的年轻人一个个身手都很敏捷。”

  我说:“怪不得我前几天碰着他,打个招呼声调都不同了。”不久前我还看见他帮丁小槐搬家,隔几天又看见丁小槐有板有眼地教训他什么,他低了头地听着。当时我想着丁小槐怎么了,人家帮你帮过家,怎么也算个朋友吧,你还对人家来这一套!心中为孔尚能打抱不平。谁知道后来碰见他在图书室跟小赵说话,他还说丁小槐怎么怎么好,一口一个“丁主任”如何如何。

  我觉得奇怪,这人怎么无知无觉,真的是要进行人格启蒙啊!丁小槐好不好,他不知道?我就不相信他那么傻。

  我把这件事跟尹玉娥讲了,她说:“卫生厅怪事很多,怪人也不少,说怪也不怪。”

  我说:“转个弯想怪事其实不怪,傻人其实也不傻,他傻他几年就当上科长了?”的确,在这个时代规范已经颠倒,你认为那事怪,这本身才是怪,你认为那人傻,这本身就是傻。这样想着我忽然感到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再过几年,连孔尚能都要对我指手划脚,那怎么办?真是无地自容啊。人在圈子里,就一定要往那个份上奔,不然简直没法活,脸都无处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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