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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左边坐着厅里有名的闲人晏之鹤,二十年前是厅里一枝笔,后来潦倒了,这几年虽有一张办公桌却什么事也不用做,经常上班时间在图书室与人下象棋,倒也没人叫他的名字。这时他认真地望着台上,马厅长说一句,他的头就轻轻点一下。看来别人并没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们经过了长期的训练,都知道了自己的角色,还有与角色相适应的心态。

  这个大院,真是个培养人的好地方啊,不知不觉地,你就进入了某种氛围某种状态,在扭曲中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觉,而内心的那种坚挺就像黄瓜打铜锣,去了一截又一截。这正是领导需要的效果啊。

  我坐在那里,把肩耸起来,把嘴唇上下左右运动了一番,表示着对周围的人的嘲笑,又眯着眼轻轻晃着头微微一笑,对自己还具有这点反思能力感到满意。散会了晏之鹤说:“又杀一盘去?”

  我说:“去!何以解忧,唯有象棋。”到图书室摆好了棋他说:“小伙子还没尝到人生的滋味呢,”有点暖昧地一笑,“有什么忧?没有忧可别冒充有忧,话不好听。”

  我似懂非懂说:“人谁没那么点忧,怎么说不好听?”他移动棋子说:“当头炮!”

  厅里要起草加强药物管理的文件,刘主任通知我去随园宾馆,先到计财处领支票,下班后就到楼下坐车。丁小槐在一旁听了脸色大变,微张了嘴望着刘主任,以前这样的的机会都是他去的。刘主任对我说:“马厅长亲自点了你的名。”这是厅里的惯例,要起草文件了,就找几个人到宾馆去住几天。大家都把这看成一种待遇,住不住宾馆是小事,可在不在领导的视野里就不是小事了。

  这机会以前都被丁小槐霸了,我跟刘主任暗示过一次说:“厅里有什么任务大家也轮着分担一下。”

  他说:“他去惯了,不去就不习惯,就有想法。”

  我真想说:“我不去我的心里就没想法?”

  我说不出口,我在心里恨自己太君子了,可我还是不出口。现在马厅长点名要我去,我心里马上感到了温暖,一个人怎么样,组织上还是看得见的。想到自己昨天对马厅长还有那种不恭敬的想法,情绪不对,情绪不对啊!

  整个下午丁小槐的脸驴一样的拉着。

  我想,你拉给谁看呢?不理他。快下班了,觉得到底是自己抢了这个机会,没话找话说:“你妈妈病好些了?”他“嗯”地一声。

  我说:“出院时叫刘主任派个车。”他还是那么“嗯”一声。他真做得出这副嘴脸,他认为是机会就要轮到自己,大大小小的好处全部占尽那是应该的。不但应该,简直就是天理,否则就受了天大的委屈,天下就有这样的人!对这样的人真没办法回避,他不懂得适可而止,你越回避他的嘴脸越大,要把别人挤到死角落去。既然如此那对不起我就只有做个小人跟你交上手了,别把我看成什么善男信女。

  到随园宾馆来的几个人,都是处长科长。小袁说马厅长要晚上才来,我们先去吃饭。菜是好菜,酒是好酒,难得。更难得的是大家这么围成一圈说说笑笑的那种气氛,有一种迷人的魅力。一个单位是个圈子,圈子里围绕着核心人物又有个小圈子,里面的几个人把各种好处都包揽了。正轮到我打庄,马厅长来了,大家都站起来,小袁放下牌迎了上去。马厅长说:“大家玩,接着玩。”就出去了。小袁说要看新闻联播,不玩了。小袁看电视没几分钟,就出去了。

  我说:“又不看电视,罢牌干什么,糟蹋我一手崭亮的牌。”苏处长望了我笑说:“人家有更重要的事。”又说:“你会下围棋?”

  我说:“什么时候我壁虎爬窗户露一小手给大家看看。”

  他说:“那好,那好。”

  小袁跟我一间房,他晚上回来把我惊醒了,一看表快一点钟。

  我问:“谁下赢了?”

  他说:“新手怎么敢下赢老手?”熄了灯小袁问我:“丁小槐这个人怎么样?”

  我含糊说:“马马虎虎。”

  他说:“是难缠的主呢。”

  我说:“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一点。”

  他说:“我那两年被他缠得苦,四面八方他都出奇兵,又不高明。像那样的东西,要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东风压倒西风没有?”

  我说:“西风正吹得劲,这次没叫他来,差一点都要翻脸了。”

  他说:“那人差就差在没分寸感,你早晚撕下脸,反而好了。

  第二天马厅长召集大家开会,我作记录,马厅长把重点讲了,就去了。小袁要带我去打司诺克,我说:“不起草文件了?”

  他说:“你作的记录,你找个时间写一下。”又转向黄处长说:“可以吧?”黄处长说:“研究生写材料,牛刀杀鸡。”中午趁大家午睡我就写材料,一会就写完了,才两三页。又想着来了这么些人,就写这么几页,太没份量,又在前面加了几句带感情的话。还是不满足,却不知再写什么。下午苏处长看了说:“可以可以,前面几句抒情的话就不要了吧,我们厅里的文件有老套路,不要创新。”

  晚上我对小袁说:“马厅长的套间是不是退掉?一晚一百几十块钱,差不多我一个月工资了。”

  他说:“这点钱就把厅里捣腾穷了吗?小农意识!万一他又回来,你去交待?”接下来的一晚马厅长也没睡在宾馆,可套间一直没退。

  我心里很不安,厅里有钱也不能这么化成水吧!我是有小农意识,我在山村过了十年,知道山民是怎么活着的,我忘不了那种极度的贫穷和艰难,人总要讲点良心。可是从乡间出来的人有这种小农意识的人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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