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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没办法。要么只有一个办法,你去看看赵县长的车。看赵县长能不能派他的车?除此之外再没旁的办法了。”

  女售票员说罢,掩上了房门,无声无息了。

  费飞候了片刻,终于确认自己彻底无望了。他拖着沉甸甸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出长途汽车站。突然,他听见背后有人喊他道:“哎,作家,作家,你过来!”

  费飞回头看,是刚才的女售票员喊他。

  女售票员的圆盘大脸上呈现着微笑,说道:“刚才忘了对你说了,你要不嫌臭的话,县肉食公司一台给西安送肉猪的车,这时说不定还没走呢,你去看一看,司机楼里假如能挤下的话,你就好歹和他们挤一挤。我这里给你写个条子。你拿上跑快一点,去找开车的杨师傅!”

  费飞接过条子,当即那种感激的心情,像是海难中精疲力竭的落水者突然间有人从旁递给他一块救命的木板,欣喜的真是无以比喻。费飞步履轻捷,愈走愈快,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百米的那种速度奔跑了起来。奔跑的途中,他甚至想,像售票员这样身体矮胖的女人,和妻子刘晓君一样,一般都生有一副乐于助人的绝好心肠,人很可爱!也很难得!

  县食品公司在铁器厂的旁边。费飞拐过铁器厂,一进食品公司的大门便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汽车。几个人正围着车,手里拿着工具,似乎在修理什么部件。

  “我心里欢呼道,嗨,这不把大事给办了!”

  ——费飞讲述到这里,停顿了下来。

  此时,我已能借助窗口透进的晨光看清费飞的脸色,他苍老的面部上那每一条细密的皱纹似乎都在解说着费飞过去的经历,无论其中哪条哪款,都那么荒唐,又多么不易。

  “司机不错,是个大好人,我一说便同意了。他很高兴我坐他的汽车。他在驾驶楼里给我安排了一个合适的座位,一路上与我连谝带聊,笑声不断。就这样摇摇晃晃往西安进发。那时候的马路没铺柏油,不像现在这样平坦,车但碰到一个土坎便一颠簸,车后厢的几十头蠢猪挤压在一起,同时发出凄厉的叫声,热闹得很。这让人感觉好像已经进了会场一样。”

  听到费飞这样自嘲似的附会,我笑了。

  说实在的,一个作家如果没有他这样的经历,写作中光凭自己坐在屋子里面空想,是想象不到这样意味深长的细节的。他的这种比附,实在是太有趣了!

  “张孝来你笑什么?”费飞歪头问我,“笑什么呢?”

  问罢之后,费飞也笑了。

  很显然,他知道自己讲述得很出色。

  “我当天夜里赶回西安,一进家门便和晓君吵了一架。”

  费飞这样说,我想便有些不接近事实了。因为我有一次和刘晓君闲聊,无意中却听到另外一个不同的情况。刘晓君对我说费飞从锅山镇风尘仆仆地赶回城里,一整天没顾上吃饭,模样态度极其狼狈。她恼他。对他不搭不理。

  我判断,刘晓君说的是事实。

  费飞赶在夜里十一点钟进了作家大院。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房间门。见刘晓君还没有休息,坐在写字台旁,正在孜孜不倦地看着一摞文件。费飞蓬头垢面,身上混合着猪屎的臭味儿,像个不速之客突然摸进屋里,站在她的面前。

  她没言语。她对他的出现并不吃惊。

  她没有恼怒,没有表情,甚至没看他一眼。

  我倒猜想此时的费飞也许会和我们一样,产生由衷的敬佩之情。那个年代,一个二十三四岁混进作家党组关键职位的普通女子,能有这样的铁石心肠,简直太了不起了。

  费飞等候一时,见刘晓君无意搭理他,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去了卫生间,竭尽了最后力气,将身体擦洗了一遍。换了套干净的衬衣,然后回到客厅里,在刘晓君写字台的旁边,拣了只小木凳坐下来,等待着人家说话。挨到此时,他已经是一天水米未进了,肚子咕咕直叫,但是他更大的感觉是惭愧。再说,在问题没搞清之前,他不想随便用餐。

  他在小凳上坐了阵儿,等待着。在等待的时间里,为了舒服一些,他又将两条长腿伸长,放在羊毛垫子上,然后又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那蜷曲着身体的可怜模样,真像是在外面奔跑疲乏的家畜,回家后,乖觉地卧在女主人脚下。

  夜里十二点,刘晓君揪住他的衣服,很生气地将他拨弄醒,其不恭敬的模样,就差进一步用脚将他踢醒过来。费飞慌忙睁开眼,忍受住刘晓君劈头盖脸的一通质问。但刘晓君并不就此罢手,而是将他推出了家门。

  费飞站立在门外,低三下四,不断地央求着。

  “那女人,”费飞道,“工作劲头实在是太要命了!我们大吵大闹的声音,惊动了我的邻居小胡,胡文璀。”

  “哪个胡文璀?是……”

  “是他,那小子八〇年调北京后,没多久就写出来了!”

  “如今他可是闻名天下的大诗人了!”

  “别提,提他没有意思!见了其人或许你就是另外一种印象了。六十多岁,轻浮得很!”

  “可他的诗写得太漂亮了!我记得一句是:'黄叶在哭泣里飘落,掩匿了秋风乏力的低吟;我可怜的女人啊,我将沿着你的小径,走进你无字的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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