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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能听出来,他是在提前探听到我和费飞的师生关系之后才说这种话的。假如我和闻念楚是师生的话,他或许还会说,闻念楚的表现,要比费飞更有一些人的骨气。总之像他这种赖在机关混吃混喝的宣传干部,口里是没有所谓的真实的。

  论说我从内心里对闻念楚其人是钦敬的。但由于有费飞先入为主的缘故,我不能对他表现出过分的热情。这可以看作是我的“忠君”思想在作怪。加之闻念楚的脾性也太孤傲了,同在一座大院里共事多年,阴差阳错,竟没有过一次适合谈话的机会。前面我说过,他“山东棒子”,这是我们锅山人的称呼。旧社会里,河南人逃荒总挑一副担子,见到他们,便被我们锅山人称做是“河南担子”;山东人逃荒时拿一根大棒,做出随时要与人厮打的架势。

  闻念楚这老家伙的一生,也极其坎坷。论说几乎也没能写成什么正经的著作。只是近几年连续写了不少颇受人们关注的随笔杂谈之类的文章,又被个别好捧臭脚的文人牵强附会,与上海的巴金、天津的孙犁等几位文坛老人,共称之为“说真话现象”,但以闻念楚的癖性,似乎缺乏与人家巴金、孙犁比较的前提,也未得到文坛的真正认同。但以我的感觉,像闻念楚这类人不过都是落身在大观园里的焦大,凭着先前对主子的功劳,落在奴才的丛列里,倚老卖势。所以他敢愤愤不平骂东骂西,说出一些真话来。不定哪一日,主子有了情绪,找去吃顿饭,安慰上他几句,马上又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或者指不定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主子,被主子吩咐拉下去,塞他一嘴牛粪,臭了他!

  “张孝来,”费飞突然呼喊我说,“你将茶水更换一下可以吗?多放点茶叶,酽酽的!唉,闻老这个人,我敢担保,他到死都不会明白,真实,真诚,真理是怎么回事儿,以及他所坚持的那种真,对人、对社会到底有多大的益处。昔日那些人伤害了他,他反过来要用另外的东西再去伤害伤害过他的那些人,这就是他的真。他的真,仍停在仇恨的圈子里,许多年来没有往前移动半步。他还是个孩子,没长大的孩子。”

  “是吗?”

  我不以为然。我认为他这是嫉妒人家闻老。我起身去厨房里取暖水壶,迎面遇上妻子上厕所。妻子睡眼惺忪地问:“你们一夜没睡?”

  “没。”

  “我给你们准备些早点吧。”

  “睡你的,还早呢!”

  我回到书房。见费飞披上粗呢大衣,立在屋子当间。

  “怎么?”我问他,“茶不喝了?喝了茶再走!”

  “当然,茶是要喝的。”

  费飞淡淡一笑,又坐下来,补充说:“你不想想,故事没讲完,我会走吗?”

  “我说也是,”我放下茶杯,顺便拿起酒瓶对着日光灯说,“费老,你的任务还没完成,还有三分之二呢!再加把劲儿喝完了它!”

  “张孝来啊张孝来,你这一生活得也太拘谨了。一个男人多少学着喝两口儿,将你滴酒不沾的习惯也改一改。”费飞突然大声批评我说,“老实说,你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把自己的心胸打得更开一些,往更远的地方看,人生不仅仅是作家大院这一块几百平方米大的地方。你说对吗?喝,喝点酒,让自己快乐!”

  费飞一面说,一面乜斜着眼睛看我。

  我觉得,这是费飞又一次暴露了他一直瞧不起我,嫌弃我土气的地方。在他这是骨子里的感觉,根深蒂固由来已久。尽管几年来我已经花了很大的努力向城里人看齐,学他们的语调,注意自己的衣着行头,但他仍不认为我有了变化。往常他这样说我,我笑笑也就算了,不知为何,今天我却有点生气,也许是他搅我一夜未眠的缘故,所以回敬他说:“是吗?你喝那么多的酒,却也没见你得道升仙啊!”

  费飞宽容一笑,端起茶杯,改换话题,和蔼地说:“我说到哪里啦?”

  “王佳梅有了身孕。”我断然说道。

  “对,很对,看来你的确认真在听。这些内容论说我是不愿意对任何人讲的,三十多年了,你是开天辟地第一人。张孝来你很幸运,你承认不承认?”

  “我承认。这些素材对于一个搞写作的人来说,的确是弥足珍贵。但是对我,我可以毫不隐晦地告诉你,我不能,也不大愿意写这种过于缠绵悱恻的作品。也许是我的才分不够大,也许正如你所说的,能处理好这种素材的作家,中国的丈母娘还没有生产出来呢。”

  “是吗?哈,哈哈,缠绵,哈哈哈……”

  费飞大笑,笑出泪水。不过我能听出来,到后来他发出的声音已等同于哭泣了。但他突然止住,又一次用乜斜的目光看我,好像我是个陌路生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突然而至,站立在他的面前,需要他认真的审视一番,掂量一番。

  不过,这里我得郑重声明,我也并不是有意想让费飞他老人家伤心。恰恰相反,我是为了让他放心才说这样的话。在他的内心深处,我猜测,说不定和青楼里的烟花妓女一样,对自己享尽春华又受遍活罪的曲折身世有着既想公布又羞于公布的双重矛盾。起初以为是展露美色,不想终了却出卖了身体。这些人活着的时候,需扮演一个冠冕堂皇的作家身份。坦率地说,论名声,在那一时期里,他们已被抬到足够的高度了。就像我的恩师费飞一样,他的文章天下人读。全国仅有他们几个稀有动物。他们是那样的招人宠爱,令人垂涎。一个妓女能混到这种程度,死了也无所谓了。或许,这正是那一时期诸多作家死心塌地的真正秘密。所以面对这些人,你轻易不要提“良心”“”“良知”这一类词,那不是他们要面对的东西。他们面对的是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和拿刀拿枪的战士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冲着这个去当作家的。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也是费飞一生的症结所在。所以我觉得,他们都挺可怜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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