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在纸里的火(63)

六三

　　在那个时候，那个医院的知名度在这个城市里可以用“家喻户晓”来形容。它的广告覆盖了你所能见到的几乎所有媒体——报纸、电视、网络、户外灯箱等等。

　　在电视上滚动播出的广告片中，这个医院的大夫们被塑造成了“活菩萨”形象。我想，他们应该抽不出多少时间用来给患者看病，因为光是接待那些赶来表示感谢的患者就已经够他们受的了。

　　患者出现时一概成双成对，一人抱孩子，另一人举锦旗，一见到“活菩萨”，他们都毫无例外地表现出千恩万谢的样子，甚至有人双膝跪地……仿佛那个孩子并不是母亲十月怀胎的结果，而是大夫们用独家秘制的药丸变出来的，就像神话中的女娲一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电视广告上，我曾经看到过一副锦旗上写着“当代女娲”这几个字。

　　但是，就在那些患者拼命“歌颂”这家医院的同时，另一些患者也在拼命指责它——近半年来，他们给报社新闻热线打来了数百通投诉电话，寄来了数十封来信。在这些电话和来信中，他们众口一辞地指责它医药费高得惊人，治疗却毫无效果。

　　萧原说，这些患者的声音之所以无人理睬，是因为这家医院曾经名列本报“VIP企业榜”上，但是，那个榜已经被周自恒废除。另外，根据他事前向广告部打听来的结果，医院方面上半年给本报投放的广告额度是60万元，即使追加也不大可能超过200万——你大概猜到了，这就是萧原之所以在广告额度和“给不给面子”的问题上与周自恒讨价还价的原因。

　　扫除报道障碍之后，杜晓东等人开始执行报道方案。在这个方案中，萧原把采访分成了五个步骤。

　　第一步：寻找那些在广告中“现身说法”的患者。萧原说，他怀疑那些人并不是患者，而是医院方面花钱请来的“群众演员”。如果能够证实这段广告片其实是一部“电视短剧”，至少可以认定医院方面涉嫌虚假宣传。所以，他要求曾志川至少要查实其中3对夫妻的身份。

　　这是一个大海捞针式的目标。在这个城市里有近千万人口，仅凭那些人在广告中的模样，想要把他们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几乎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当曾志川面露难色的时候，萧原对他说：“我并没有让你每天去大街上找人。你为什么不把照片复印几百份发给那些社区的户籍警？也许他们认识其中的几个人。你还可以试试让他们帮忙查看一下户口档案。”

　　曾志川照办了。为了应付这个看起来工作量繁重的任务，他还叫上了田磊帮忙。他们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奔波于这个城市的数百个派出所。他们能够提供给那些警察的只是从电视广告中翻拍下来的几张照片。那些警察起初觉得这样的举动很荒谬，他们甚至连照片都不想看。但经不住曾志川和田磊的死缠烂磨，有些警察松动了，他们最终还是帮了忙。

　　在萧原所规定的半个月期限即将到来时，曾志川和田磊找到了在广告中出现的4名“患者”。结果如萧原所料，他们的确是“演员”。其中有一个“演员”并没有结过婚，更没有孩子；另一个“演员”虽然有一个孩子，却不像电视广告中的那么小——他已经上初中了，在他出生的时候，那个医院还不存在。

　　就在田磊和曾志川在各个派出所之间奔波的同时，萧原开始执行这个计划中的第二步：暗访那个医院。萧原说，只有扮作患者接近那些“活菩萨”，才有可能发现治疗过程中的破绽。

　　萧原本来打算让杜晓东和一个叫徐智慧的女记者扮作夫妻去执行这个任务，但没有执行过暗访任务的徐智慧表现出了迟疑。她并不愿意被萧原看出她不敢尝试，所以又表现出了扭扭捏捏很难为情的样子。

　　萧原放弃了说服徐智慧的打算，他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名女记者甘莉莉，但甘莉莉扭头躲闪开了他的目光。我知道，甘莉莉并不是不愿意去执行这个任务，她只是不愿意与杜晓东一起暗访，他们曾经恋爱过，但不久前分手了。

　　萧原并没有再去寻找第三个女记者，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于薇。

　　萧原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于薇是个不错的人选，她当时已经是一个医院的实习医生，至少她在扮演患者时面对医生不会发怵，说不定还能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发现医生在诊断过程中的破绽。

　　于薇同意了。她说她也很想体验一下当记者暗访的感受，但她有一个条件，她希望扮演自己丈夫的那个人是萧原，而不是杜晓东。

　　我想知道于薇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也许她想在体验当记者的感受的同时，顺便体验一下与萧原扮作“夫妻”时的感受。

　　萧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试图说服于薇，结果却被于薇说服了。于薇说，她和杜晓东此前并不认识，如果在暗访过程中被医生查觉到他们相处时的生疏表现，进而怀疑他们是前来暗访的记者，就可能打草惊蛇。

　　两天之后，一对“夫妻”走进了那家医院。那天的晚些时候，萧原和于薇在邀我共进晚餐时，向我讲述起了那段暗访经历。能够证实这段经历的是萧原偷拍下来的一段录像。走进医院之前，萧原就已经按下了手包里那个微型摄像机的录像按钮。

　　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一个看上去50岁左右的妇女出现在录像里。萧原说，她叫柳桂玲，是出现在电视广告中的“活菩萨”之一。在门诊大厅挂号时，他特意选择了她的“专家号”。

　　“结婚几年了？”柳桂玲问道。摄像机离她很近，当镜头不晃的时候，甚至能看清她脖子上的一道道皱纹。

　　“三年。”萧原说。摄像机藏在他的包里，所以他在镜头之外，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的表演。于薇告诉我，萧原“演技”尚佳，他脸上一直挂着木讷的表情。

　　“一直没怀过孕？”柳桂玲继续提问。

　　“没有。”于薇说。从录像上看，这个漂亮的女实习医生已是一副村姑打扮。

　　“房事正常吗？”

　　“正常。”

　　柳桂玲又问道：“去过别的医院检查吗？”

　　萧原：“去过。去过好几个医院。他们说我老婆有毛病。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听别人说你们这里有办法，我们就过来了。”

　　柳桂玲绽开了笑容：“你们来对地方了。很多病人都在别的医院治不好，到了我们这里就治好了。”

　　“那就太好了，大夫，我们有没有孩子就全靠你了。”萧原的声音里有惊喜，他“表演”得很投入。

　　“在别的医院检查的时候，大夫怎么说？”柳桂玲问道。

　　“说我的输卵管有问题，但也说不清楚有什么问题。”于薇的声音里有些羞怯。

　　“先把把脉吧。”柳桂玲把几根手指搭在于薇的手腕上，又闭了一会儿眼睛。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对于薇说：“估计是输卵管闭塞，所以怀不了孕。”

　　于薇似乎吓了一跳：“严重吗？”

　　柳桂玲：“不算太要紧。”

　　萧原：“大夫，你搭搭脉就能看出我老婆输卵管有问题？”

　　柳桂玲：“像你老婆这样的毛病我见多了，八九不离十。”

　　萧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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