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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崔哲再一次拦截了那篇报道。这一次,他的理由是:萧原的采访手段不合规范,而如果程序违规,内容也不能采用。

  崔哲对萧原提供的录音资料不感兴趣,他问道:“你录音之前征得对方同意了吗?”

  “没有。”萧原承认,当时他只想让胡海生和梁家雄在录音中自证其“罪”,而并没有想到录音需要事先征得对方同意。

  崔哲认为,在未经对方许可的情况下取得的录音,其证据效力是可疑的。

  萧原争辩说,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无需征得对方同意。他认为,如果他就录音之事征求对方意见,傻瓜才会同意。

  萧原并没有说服崔哲,就像崔哲没有说服他一样。萧原试图将争辩进行到底时,崔哲粗暴地结束了这次对话,他说:“这件事情再争下去也没有意义,只会浪费我的时间,我是你的部门主任,按我说的去做。”

  说完这句话之后,崔哲转身走开了。

  萧原后来拿着那篇报道和录音资料去找了周自恒,他的请求再一次被拒绝了。周自恒支持了崔哲的看法。他认为,在采访梁家雄和胡海生之前,萧原应该勇敢地把录音机拿出来,并且问对方:“我要录音,你没意见吧?”

  萧原曾经问我,他要怎样努力才能把那篇报道发表出来?

  我也无计可施,但我提醒萧原注意那个警察所说的“背景”。

  “对了,我早该想到的。”萧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又提醒萧原,如果胡海生真的有那种“背景”,那篇报道也许难见天日。

  “你这么悲观?”萧原问我。

  我承认,至少在这件事情里,我是悲观的。根据我的经验,我认为崔哲和周自恒拦截那篇报道的真实动机并不只是因为“采访手段”的问题。我怀疑,在此之前他们曾经收到过某个方面的“招呼”。

  我所知道的是,在一些记者为披露某件事情而奔忙的同时,另一些人正在为掩盖它而努力。对于一个记者来说,“招呼”是一种令人讨厌的东西,但是除了听从“招呼”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你知道是谁在”打招呼“吗?”萧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这个问题很可笑,所以我笑了。我说:“他们”打招呼“又不用事先通知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的笑声似乎激怒了萧原,他咬咬牙,恨恨地说:“我一定要查出来是谁躲在背后”打招呼“。然后……我要找他谈谈。”

  这又是一个可笑的想法,于是我对他说:“你太幼稚了,你以为……”

  不等我说完,萧原就打断了,他说:“我一定要试试看。”

  “试试看”的结果仍然是沮丧。两天之后的下午,萧原带着一脸阴郁的表情回到了报社。他告诉我,关于胡海生的“背景”,他仍然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只有以下这些事情:

  前一天下午,梁家雄已经被警方刑事拘留。警察认为他无照驾驶且故意轧伤路人,应对此次“事故”负全责。至于梁家雄将负什么样的责任,警察说,那要等待法院的最终判决。

  李树望仍然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他的病情曾几度反复,极不稳定。短短几天里,医生已经发出过5次病危通知。在此期间,胡海生的一个随从曾经去过医院,他给李树望的妻子留下了5万元钱和一句话:“我们胡老板说,虽然他没有责任,但是出于人道,还是得给点钱让老李看病。”

  此外,停工几天之后,胡海生再次让工人们开工了。紧接着,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被挖成了“鱼塘”。许多村民的态度开始松动了,尽管仍然不情愿,但他们还是在拆迁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萧原后来又去找过崔哲,当他问起那篇报道还有没有发表的可能时,崔哲的注意力正在一本电影画报上。他连头都没有抬,就回答道:“绝无可能!”

  萧原又追问崔哲是否知道胡海生的“背景”,崔哲点头称是。然后,他抬起头来,对萧原说:“既然你问了,我不妨再告诉你,关于这件事,上面已经打过”招呼“了。”

  “”上面“是谁?”萧原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应该知道。”说完这句话,崔哲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本画报上。

  萧原的问题并没有完:“报社为什么要听”上面“的”招呼“?”

  “这叫不可抗力,懂吗?”崔哲再次抬起头来,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萧原,问道,“你是从月亮上下来的人吗,怎么一点都不懂人间的事情?”

  当萧原向我讲述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郁。一阵沉默之后,他发出一声长叹:“哎!我要真是月亮上的人就好了。”

  后来,萧原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找“上面”谈谈。你知道,“上面”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况且,就算他找到了,“上面”又岂能听从他的劝告?萧原的确有些时候显得很天真,但他毕竟不是个傻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萧原并没有继续把时间和精力投入这场“交通事故”。他像其他记者一样,选择了一些容易操作的新闻线索,然后立即投入采访,采访结束之后,又立即赶回报社写稿。

  我知道,萧原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他不这样干,半个月过后,他的试用期限就要到了,他将被迫离开报社。崔哲就在那个终点站等着他。我想,崔哲应该会喜欢那样的感觉。那样能让他觉得自己能够“掌握”别人的命运。

  在这场“交通事故”过去一个多月之后,萧原又一次与我谈起了李树望。他说,经历了9次病危,李树望终于活着走出了医院,他上身的右半边己无法动弹。医生说,幸好李树望以前体格健壮,并且本能地将右臂挡在胸前缓冲了压力,而车轮也并没有完全轧过他的身体,否则很难说能有机会从车轮下逃生。

  萧原后来又去过那个村里,他发现除了李树望家之外,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已迁离,那些农舍也大都被夷为平地。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胡海生和他的工人再也没走近过李树望家。

  萧原说,他去村里的时候,李树望和妻子都不在家中。后来,他是在村东头找到了蹲在那一片“鱼塘”旁的李树望。李的妻子陪在一旁,满脸担忧的神情。

  当萧原走近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李树望回过头来,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并且指了指他的脚下说:“你慢点儿。”

  萧原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到了几根枯枝,发出几声脆响。

  李树望告诉萧原,每当他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一阵抽搐。这是那场“交通事故”留给他的后遗症——当车轮轧到他的身体时,他在昏迷之前的惟一记忆是:“我听到自己的胸脯里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骑车辗过干柴伙那样。”

  萧原说,那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我突然感到一阵揪心:“那件事就这样算了?”

  “李树望出院以后到处上访,但没人理他。”萧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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