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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他认为心直口快是官场之大忌,是一个现代化干部不成熟、不老练的表现。他说话做事讲究含蓄,再简单的事情,由他做起来也要绕九九八十一个弯子。无论谁给他当部下,如果不学会察言观色,不学会揣摩他的心理,他当面与你说话和风细雨,给你一副热情的关怀状,背后却想方设法挖空心思给你使绊子。姚存胜这种复杂的两面性,也许是在农村他小时候就养成的。

  姚存胜心里明明想用煤矿的吉普车去接杨丽芳,嘴里偏不说用车,却朝司机自言自语念叨:回来过暑假就过呗,偏要到矿上来看我,这里又没有什么故宫天安门,有什么好看的?我手头的工作这么忙,哪里有空闲接她去。

  心有灵犀一点通。司机小张为人聪明机灵,善于察言观色,即刻迎合姚存胜:姚矿长,你干工作那么忙,还要你亲自去?我开车去一趟把杨大姐接过来就是。

  姚存胜的妻子娇艳美丽,为了讨她的欢心,小张颠颠跑出去,把吉普车开出了车库。他手脚不闲、忙忙碌碌,仔细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清晰发亮一尘不染,车身上能照出人影子。

  副矿长周川正要下井检查生产安全,逗乐地走过去,照小张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亲昵地骂道:熊玩意,看你忙的,比自己娶媳妇还欢。我先警告你给你打个预防针,姚矿长家的美人坯子只许你偷看,不许你偷吃。要不,当心他吃醋揍你的屁股蛋子。

  小张一副小孩子相,一手抚摸着后脑勺,嘻嘻笑着心里高兴,脸红红的有几分害羞的意思:矿长,俺光知道给你们服务,可不敢打杨大姐的主意。

  小张擦罢吉普车加完汽油,又颠颠跑去向姚存胜汇报了一遍,回来正要发动车走人,周川慌张张跑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周川那张脸阴沉得像一块石板,大呼小叫给小张下了一道命令,即刻把出工伤的矿工送市煤炭局医院。

  小张的娃娃脸马上挂上了一层霜,脸色渐渐由晴变阴,一副为难的哭丧状。他惋惜地看一眼明亮如镜的吉普车,胆怯地偷瞥一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周川,撅起萝卜样的嘴唇嘟噜道:得给姚矿长汇报一下去。当时我和他说好了,要去党校接他的……

  看看小张那副窝囊的熊样子,周川真想发脾气骂他一顿,天底下再大的事情,还有比救人的生命要紧吗?可是,为了尊重矿长姚存胜,和顶头上司处好人际关系,脏话气话迸到嘴边到底没有骂出来。他从秃子刘二背上接下受伤的矿工,阴沉着脸吩咐刘二:快去。干脆找辆地排车吧,快送医院治疗。他妈的,等回来再分析事故原因,是谁的责任我猴年马月饶不了他个东西。

  秃子刘二看看眼前崭新的吉普车,看看一脸怒气的周川,斜着身子拧着脖子犹豫了片刻,憋着一肚子气拉来一辆地排车。

  那位受了重伤的矿工,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伤口,疼得皱着眉头直咧歪嘴巴。他痛苦地用胳膊拐一把脸上的虚汗,躺在那里挣扎了大半天,任人劝说死活不坐地排车。他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周川:矿长,你生气就骂我,我就是不坐地排车!我也想坐一回吉普车,不坐吉普车上医院,疼死我拉倒,我就是不上医院去。

  周川烦烦地说:别穷讲究了,用地排车去吧,到底还是治伤要紧。

  受伤的矿工不敢和周川顶撞,消极怠工似的躺在地上不动弹。

  周川亲自上前扶起他,像哄劝一个小孩子:不是不让你坐吉普车,姚矿长家里有事要用车。

  那位矿工尽管受了重伤,但他理解周川的难处,狠狠地咬紧牙关,强打精神忍受着剧痛。他摇摇头固执地说:矿长,只要疼不死我,我就能忍受祝等姚矿长用完,回来我再坐吉普车上医院行了吧?

  秃子刘二常年生活在掘进一线,深刻理解一线矿工们的艰辛和苦难,更理解农村出身矿工们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追求。他们只有在出工伤的时候,趁去医院的当口坐上小车风光一阵子。他的矿工今天受了重伤,受了重伤竟连这点精神安慰都难以实现,简直不把他们当人看。他见手下的矿工痛苦得出了一头大汗,实在气愤不过,甩手咣当扔下地排车,歪着倔强的脑袋瞪着大眼向周川发火气:他娘的什么美人坯子,什么金枝玉叶那么宝贝?再金贵值钱哪有救人的命要紧?!为国家挖炭受了工伤,要求坐一次吉普车上医院,你周川就狠心拒绝兄弟们这一点小要求?你周川今天给我刘二说清楚,你是想巴结讨好姚矿长一个人,还是要我们这些为煤矿卖命的穷兄弟?啊!你说呀?

  秃子刘二为人粗鲁,但口快心直,伤心透顶大动肝火,说出话来不分轻重,他才不管对方受得了受不了呢。他的话就像一把重重的锤子,狠狠地敲打着周川的恻隐之心。

  对下层矿工们的特殊感情,马上使周川的理智失去了控制,只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悲怆感在心底涌动。秃子刘二的质问,使他的热血一下子从脚底冲上了头顶,肉体和灵魂都一齐颤栗起来。他没有考虑后果,二杆子样果断地朝刘二一挥手:快把他用车送医院去。救人要紧,姚矿长那里我去道歉解释。

  周川心里何尝不想讨好顶头上司姚存胜,司机小张把车开走之后,他匆匆赶到办公室,向姚存胜如实地汇报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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