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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返回北京的时候他心里有点儿忐忑。因为他答应了母亲把每个月的两千块收入全部寄回家里留着给萍萍上学给家里买房子。但他不能肯定把两千块钱寄给家里之后,他自己是否能够维持最简单的生活。

  他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个事情。答应了的他就一定要做到。即使没答应,他也会这么做。现在让他觉得很幸福的是,自己还活着。那次黯然离开家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最疼爱的父母和妹妹们;这两年里他已经两次看到了亲人,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觉得踏实和幸福。

  母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里都看得出来,家里的日子在渐渐变得好起来。母亲的心情向来是这个家庭的晴雨表,现在母亲时不时就会露出实实在在的微笑,有时候还能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把自己惹得哈哈大笑,晚上回到家里还要向一家人汇报自己领导着几十个清洁工人扫大街的这一天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俨然一个高级领导的姿态和语气。一切都表明,这个在清贫中颠簸了十几年的家庭终于走过了最黯淡的岁月,渐渐迎来一段光明的日子。

  士心很放心。现在,如果还能有一两年时间,他把买房子的钱和萍萍上学的钱都攒够了,即使立刻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也会走得很安详。

  2

  张士心的工作一直都很顺利。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他迅速地掌握了各种关于网络的知识,也学会了制作网页和处理图片。这使他在做很多工作的时候逐渐变得得心应手,甚至连一些需要其他部门来配合的环节也省略了,自己一口气就完成了。

  这一天,公司的运营总监把士心叫到了办公室,很肯定地告诉他,他的工作成绩非常突出。

  “不过,看你脸色不是很好。听说你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去。要注意身体啊,小伙子!人事经理告诉我你的情况,我很欣赏你!希望你越做越好。生活会越来越好,挑战也会越来越大。你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好好做,一定会有出头的一天。”经理的一番话让士心觉得很振奋也很感动。至少说明自己半年多来的努力是有成效的,他不仅可以保住这份稳定而且相对有着丰厚收入的工作,而且也通过自己的勤奋证明了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谋生,学历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现在可以放心了,因为经理让他到人事部签订劳动合同。合同签订之后,他在未来的一年里根本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更努力地工作,然后把辛勤得来的钱寄给家里,完成他对家里的承诺,尽到一个儿子和哥哥的本分。

  签合同的时候他见到了更让他振奋的消息。他的合同上清楚地写着:职位:助理总编,月薪三千五百元(税后)。看着那几个字,他的心激动得通通直跳,经过了这么多艰辛,他终于成了一个可以获得几千块钱月收入的人。和那些出入于写字楼的西装革履的人一样,他现在也有了丰厚的收入,成了这家大型公司的助理总编。

  三千五百块的税后月工资,相当于父亲和母亲两个人起早贪黑在大街上挥动大笤帚忙碌整整半年的全部收入!如果他节约一点的话每个月只需要五百块就可以应付自己的生活了,剩下的三千块都可以存起来,一年之内就可以把家里的房子买下来了。

  他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明。一种新的希望在他心底里升腾起来。

  没有永远的失败者,在生活面前,自己是胜利者。他肯定地告诉自己,你是一个胜利者。你暂时地战胜了死亡,也战胜了贫穷。现在,你需要面对的就是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好日子维持下去,把对父母家人所有的爱都变成好日子奉献给他们,让他们也感受到幸福和满足。

  人最难面对的就是自己,当他战胜了自己之后也就变得攻无不克了。张士心走过了人生中最黯淡的岁月,在死亡线上挣扎六年之后,终于在千禧年即将到来的时候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虽然这个春天来得迟缓了一些,但他的人生也因为这份迟迟到来的春天而变得丰富了,高尚了。

  他花一百九十八块钱在西单商场给自己买了一套打一折的西装,人家还附带着送给他一条银灰色有碎花的领带。虽然不是很好看,但这是他在北京这些年里给自己买的最昂贵的一样东西。运营总监那天临别的时候笑嘻嘻地告诉他,他应该有一件西装,穿在身上会比较精神,而且也像一个领导的样子。所以他买了这件西装,而且没有犹豫,也没有心疼的感觉。第二天他就穿着这套新买的西装,打着领带精神抖擞地到了公司。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走两步就看看自己身上,摸摸领带,生怕领带不小心歪到一边去。

  李然一大早见到西装革履的张士心,惊得在原地跳了一下,“啊”地大声喊了出来。吓得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着她。于是大家都看见灰头土脸的张士心今天忽然变了模样,哈哈地笑起来。士心脸上红了,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面坐下来,打开电脑忙碌起来。李然就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面。

  “怎么回事儿啊?换了一套皮,就连我也不搭理啦?”

  “快去忙你的去!我要工作了。”士心撵她走。但李然跟他耗上了,怎么也不肯走。

  “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笑脸儿,再要敢跟我耍大牌儿,我就跟定你了。死也不会离开,晚上还跟着你回家去吃饭。”李然仰起头说。

  “再不去干活,小心经理看见了把你炒喽!”士心吓唬她。他很明白,这样的吓唬对李然来说根本就无济于事。果然,李然脑袋一歪,凑到他跟前,小声说:“稀罕啊?我还不愿意干呢!一个月千把块钱儿,还要交税,连你现在的三分之一也不到。”

  士心转头看看李然,发现她靠得很近,就站起来按着她的肩膀往后推了推,说:“我也是从千把块钱儿做起来的。你天天心思就不在工作上,还想拿那么多钱?你当公司的经理都是傻瓜啊?要是换了我,就给你五百块,这还是因为我跟你认识,要不然连五百都免谈。”

  “他们本来就是傻瓜!连我这么优秀的人才都不能发现,硬是让我做什么破客服。天天对着电话‘喂,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烦不烦啊?那些都什么人啊?动不动就跟我说:‘小姐,你的声音好好听哦!’连自己本来打电话要做什么事情都忘了,恶心!”

  李然学得惟妙惟肖,士心禁不住笑了。李然撅起嘴巴,笑呵呵地说:“笑什么啊?原来你也会笑啊?哼!”她在士心的桌子上拍了一下,气呼呼地走了。士心没有跟过去,因为他知道李然根本就没有生气。这个丫头每天一上班头一件事情就是巴巴地跑过来跟他胡闹一通,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工作。

  他一直都很忙,但是在他心里很喜欢李然这样子跟他胡闹。甚至很多时候他还期待着李然能够来找他胡闹。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奇怪心理,也许是这么多年的日子过得太灰暗了,李然的出现让他的生活里面多了另外一种灿烂色彩吧。他喜欢这样的色彩,喜欢这种轻松的感觉。

  但李然很快就再也不来找他了,连续很多天里,李然都沉着脸独自坐在桌子上发呆。他很想过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一直都没有过去问。他知道,李然如果想告诉他,早就开口说了。到目前为止,他可以知道的关于李然的点点滴滴都已经知道了。这小丫头连自己的初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士心,在士心面前她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她现在不说出来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士心想等几天,看看再说。

  3

  “金花还乖吧?”士心一边帮桑德伟整理摊子上的菜,一边看着坐在摊子里面小板凳上静静地望着自己的金花,问桑德伟。

  “怎么不乖啊?一整天一句话都没有说。还自己去上厕所呢!”桑德伟面膛黝黑,手里忙着整理菜,嘴上说,“就是把丫头冻坏了。我又不敢放在家里,怕她出事儿。”

  士心叹了口气,看看静静地坐在摊子里面的金花。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和棉鞋,围着围巾,一动不动地坐在板凳上盯着士心看。她这样看着士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自从士心因为怕桑德伟一个人忙不过来搬到这里,租了两间相互通着的房子和他们一起住之后,金花只要看见士心,就静静地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看。有时候脑袋还歪到一边,仿佛在努力地思考。起初她还动不动就默默地念叨孩子的名字,到了后来她的嘴巴就几乎没有张开过,仿佛变成了一个哑巴。

  “要不是得看着她,我才不在这里卖菜。冻死巴活的也挣不到几个钱儿,怎么说也是一大学生,也吃过几年文化饭,稿费都赚了好几大万,怎么就沦落到卖菜为生了呢?”桑德伟一边整理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士心不说什么了,默默地收拾着菜。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桑德伟。

  当初金花是他救的,也是他留下的。金花出走是他造成的,但是到了今天时时刻刻在金花身边照顾她的却是桑德伟。士心虽然搬到了这里,每天下班回家做饭给他们吃,周末的时候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浆洗干净,但除了这些,他只能是每个月给桑德伟一部分钱贴补家里的生活,再把金花的药买回来。他必须出去工作,不能时时刻刻在金花身边守候着。

  桑德伟理解他,什么话都不说,有时候连士心递过来的钱都不接。“给你家里吧。留着自己买点药吃吧。”他总是这么说。然后默默地照顾着金花,起初的时候连她上厕所都要操心,稍不注意金花就会尿湿了裤子,现在稍微好一些了,金花知道自己去上厕所了。

  “也不知道乒乓怎么样了。都半年多了,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吃苦。”桑德伟说完,眼睛红了,抬起头看了士心一眼。士心知道,桑德伟对金花的出走和乒乓的丢失一直耿耿于怀。造成这种局面的正是士心,他的心里也一阵难过。

  “警察都找不到,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乒乓那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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