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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姥姥笑眯眯地打断了他:“其实啊,这些年我也不对啊!老了老了,我也就想明白了。那个时候啊,我总是觉得你爸爸没本事,你们几个也不听话。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姥姥似乎觉得这个时候说起大学不太合时宜,但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就继续说:“那时候我不想让你去北京上学——花销大啊!可你还是去了,后来回来了,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不对啊!不管怎么样,大学里的老师总不会说谎吧?你丢掉了学业,一准儿是自己不争气。”

  士心笑笑,没有解释。眼前的老太太显得很可亲。在他的印象里,姥姥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姥姥独自带大了家里五个孩子,供出了两个大学生,这一点上他一直都觉得姥姥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姥姥的那种排斥,就连她那张随着岁月不断增加着皱纹的脸庞,也觉得比别人的姥姥多了几分不顺眼的地方。

  现在眼前的这个老太太身体明显大不如昔了,说话都停停顿顿,说几句总要停下来歇一歇。但他忽然觉得了眼前的姥姥是一个慈祥的老人。

  姥姥笑呵呵地说:“我知道,我要是不来,你这个娃娃一定不会去我家里看我的。我想看看你,所以我就来了。”士心听见了,心里不能平静。

  姥姥走的时候他专门送她回家,然后才去火车站。一路上老太太絮絮叨叨不停地跟外孙说话,似乎要把这些年里面欠下来的话都说完。姥姥明显地老了,走路一步三歇,肩膀略微歪斜,总不住地嘘气。送到了家里,她还接着跟士心说话,说起了很多士心已经忘记的事情,就连小时候刚来城里之后买糖葫芦的事情都很清楚地记得,也记得那次冤枉他克扣买醋钱的事儿。

  士心眼睛涩涩的,不知道说什么。停了停之后他慢慢地说:“姥姥,我已经忘记了那些事情。”其实,他清楚地记得那些事情,现在仅仅是不愿意想起而已。他出门的时候姥姥忽然落泪了,喏喏地说:“往后回来一定来看看姥姥,我惦记你啊!”

  士心的印象里很少见到姥姥哭。他忍不住就要落泪了,赶紧出了门。外面,青藏冬日的风刚烈地吹着,灰土扑面而来。他的眼睛涩涩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也许是因为长大了,也许是因为现在的自己特别容易动情,也许仅仅因为这些日子过去之后他永远都见不到这些亲爱的人了。

  火车到了陕西境内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很多人睡着了,脑袋随着列车的节奏一摇一晃,就像正在做法的道士。士心拿出姥姥送来的粽子,已经变得冰凉了,吃下去肚子一定会不舒服。他把粽子剥开放进饭盒里,接了一点热水泡热了,很用心地吃着。原来粽子的味道其实并不是很坏,香香甜甜的。

  很多事情都会变,人的感情也会变。只不过,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纯粹和淳厚,会让人因为有了这种真挚的感情而觉得温暖。

  2

  临回去之前他往秦春雨的宿舍打了个电话,他想再回到北京的时候顺便和秦春雨、李然一同坐坐,等到他忙起来的时候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和心情约她们出来坐一坐,一起说说话了。秦春雨非要缠着来接他,士心只好允了,果然,到了北京之后他一下火车就看见了远远跑过来的秦春雨。

  “破三环路堵得跟灌肠似的,仨钟头才到。还好,总算赶上了,要是错过了,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看见您老人家呢。”秦春雨气喘吁吁地说,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红色的围巾,脸蛋因为刚刚跑步而变得红扑扑的,像一枚果子,嵌着两个很好看的小酒窝。她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

  “跑什么啊?还怕我找不到啊?”

  “不是怕你找不到我,是怕过了今天我又找不到你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上个月发了工资就去治病的。现在呢?一准儿不成了吧?不成了你就得躲起来一准儿不见我,没说错吧?”秦春雨的嘴巴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噼噼啪啪,“今天休息,明儿咱就瞧病去。给,拿着它,随叫随到!”她递给士心一个黑乎乎的小方块儿,士心接过去看了看,就还给了她。

  “给我买BP机干什么啊?我哪儿用得着这东西?”

  “你当然用不着啊!可我用得着。起码,我能随时找到你!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第一,那次你为了救我被人抢去了不少钱,我还没有还给你;第二,这BP机也不白送给你,将来等你有钱了,给咱买一个大哥大,也叫我神气一下;第三,最重要的是,本小姐连续干了五个月的兼职,这回一次把所有的工资都领了,买这东西嘛,呵呵,小菜一碟儿。”

  她怕士心坚持不肯要,把BP机塞进了他口袋,说了句“别丢了!”就拎起士心随身带着的小包,噔噔噔地走了。士心摇摇头,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公交车上没有座儿,士心扶着扶手站着,秦春雨把包挎在自己肩膀上,笑呵呵地凑了上来:“我抓住你,你可别摔倒了。”说完就搂住了士心的腰。士心心里一慌,脸腾地红了,一动也不敢动。秦春雨抬头看着他通红的脸,调皮地笑了。士心看看她,也笑了。

  “傻样儿!”秦春雨笑笑,然后把身子紧紧靠在士心身上。

  3

  这一趟回家前前后后就是半个多月。当张士心心急火燎地赶到他发传单的那个单位时,公司里没有几个人了,只剩下那个曾经给他预支工资的主管和一个前台秘书。

  “冬天到了,生意不好做,暂时散伙儿了。干点儿别的吧,回头开张了我再叫你来。”主管落寞地抽着烟,对士心说。

  士心心里凉了半截儿。这个小公司的关门意味着他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收入来源,他必须马上开始另外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正是冬天,他又没有大学学历,身体羸弱,他不知道找到下一份工作要等到什么时候。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预支的工资,他现在是没有办法还给公司了。

  “那……我拿了工资,还没把活儿干完呢!我……我现在没钱,回头等我有了,一定还给你们。”

  主管苦笑了一声,把烟头丢到地上,用力地踩灭。说:“也不差你那几个钱。你干了那么久,没出过半点儿差错,就算是你的奖金吧。祝你好运!小伙子。”说着话,他伸出了手。

  士心握了握主管的手,就告别了。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现在,他必须冒着严寒在外头开始寻找下一份工作了。

  4

  回到北京之后他又变得分文不名。而且这一次,这种状况要持续很长时间。虽然那些家教都还愿意让他继续去教,但是上个月的工资预支出来之后,必须用这个月的劳动来偿还,这就意味着他这个月的收入将变得很少,除了贴补自己和桑德伟、金花的生活之外,基本上没有剩余,甚至还有可能不够。这让他变得有点焦躁,给学生上完课出来之后他买了一包烟,蹲在车站上一连抽了好几根,喉咙里火辣辣地烧。他把剩下的半包烟捏成一团,想扔进垃圾箱,但想了一下,又没舍得,把烟盒抹平了装进口袋里,快步登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

  金花连续出去找了好几天的工作都没有什么结果,这一天,士心一进门金花就乐呵呵地凑上来,说她找到工作了。

  桑德伟在一旁打趣,他似乎很乐意跟小丫头金花唱反调,并且乐此不疲:“不长眼睛的北京人,居然请这样的懒丫头去当保姆。”

  金花眨巴着眼睛看看桑德伟,调皮地笑了。“你不懒,三十天都看不见你洗澡。都大中午了还赖在床上不起来。”她说。

  桑德伟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真的很长时间都没有洗澡了,也的确经常睡到大中午,金花做好了饭叫他起来吃他都不肯起床。但他嘴巴上怎么也不肯承认,就无赖地说:“谁说我不洗澡啊?你没看见过,夏天一下雨我就端着盆子和肥皂往院子外面跑。”

  金花迷惑地看看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桑德伟得意极了,摇头晃脑地说:“不明白吧?就知道你猪头猪脑。告诉你吧,北京缺水得很,下雨的时候我出去洗个免费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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