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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10

  钱强推门进来了,他的脸上依然堆满了那种温和的笑容,东拉西扯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切入正题:“张士心,总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去医院看了吗?”

  士心躺在床上,说:“看了。要手术。没有别的办法。”他似乎预感到钱强的这一次到来一定有着特别的目的。

  “到底要做什么手术?你实话实说。”

  “您知道的,要换肠子。”士心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士心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压力了,把隐瞒了很久的事情终于说了出来,顿时感觉到轻松了许多。他不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为了瞒住自己的病情,他已经压抑了很久了,承受了很多了,现在他轻松了。

  “哦……”钱强似乎没有想到士心居然把真实情况说了出来,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能彻底治好么?”

  “医生说,如果不出现排斥,应该很快能康复。但是肠子粘住了脊椎,可能会有一定的危险性。”士心说,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如果这次生病一定要有一个结果来让他承受,他也会坦然面对。长久以来的隐瞒让他太疲倦了,他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很明白,这个时候隐瞒病情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就算现在老师什么也不知道,他依然没有精力上课和工作。在宿舍里躺下去的最终结果也只能是离开学校。

  “这样啊,你还是先去医院看看,确定一下。我向系里反映一下情况。”说完,钱强就走了。这是士心在大学里最后一次见到钱强。

  士心到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建议他尽快接受手术。那个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即使他回到学校,也没有精力学习,反而是一件坏事。“最坏的结果就是失去学业,但是如果你抓住最后的机会利用学校公费把病治好——你本来就应该享受公费医疗——你明年还可以考大学,但如果你彻底垮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但保不住学业,将来做手术就要完全由你自己来出钱了。”他说。

  士心动摇了。是啊,如果他坚持下去,不用很久他必定会因为病失去学业,到了那个时候他连看病的可能性都没有了。于是他点点头,说:“嗯。我做手术。我去学校开支票。”

  第九章

  1

  张士心几乎奄奄一息地走在校园里。

  一连几天他都在找系里的老师和校医院的领导签字要住院费,但钱强一直没有露面,没有他的签字,他一分钱也要不到。医院请来了在北京作学术指导的一名苏州肠胃专家给士心做手术,但那个专家要很快离开北京,所以手术必须尽快进行。

  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钱强。今天他冒着细密的雨,再次找到钱强的办公室,但依然没有人。他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看见钱强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片剪下来的报纸,正是自己一年多以前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自己在双休日里辛苦工作的一些经历和感想,并且在那一次的全校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他不知道钱强为什么刻意要把这篇文章压在玻璃板底下。

  他没有等到钱强,就慢慢地回到了宿舍。这一段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路他整整走了半个钟头。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休息,然后继续往前走。回到宿舍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湿透了,他擦了擦脸,把外套脱掉,很疲倦地倒在床上,想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海涛和邓月明下课回来了,两人几乎同时看了躺在床上的士心一眼,嘴巴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但都没有开口。士心觉得有点儿奇怪,想问问但又没问。这时候阿灵和秦春雨竟然推开门闯进了宿舍。

  还不到晚上五点,她们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男生宿舍里,而且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士心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从床上翻起来,想要下床,也许是用力过猛了,肚子一阵剧痛,他痛苦地弯下身子,蜷缩在床沿上,嘴巴里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两个女孩子同时到了床边,扶住了他。

  “没事儿,别那么紧张。”士心看看春雨,又看看阿灵,他开起了玩笑,“你们俩神通广大,竟然擅闯禁地,小心老大爷来抓你们。”

  果然,这时候楼道里传来了看门的老大爷的一口河南腔:“那两个女同学,躲到哪哈去咯?快给俺出来哟。”

  宿舍门开着,老大爷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女孩子,怒冲冲地过来赶她们:“快出去!紧着慢着拦都拦不住,你俩真行。”

  秦春雨一直阴沉沉的脸忽然变得通红,她几乎吼着冲老头说:“他都成什么样子啦?马上要离开学校了,我们来看看也不成啊?这还是一个大学么?怎么人都没有人性了啊?”

  这句话钻进耳朵里,士心立刻就觉得轰地一声,似乎天都塌了。难怪大家今天的表情都那么奇怪,他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个秋雨绵绵的季节,注定成为他离开学校的时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看大家,又默默地低下头,颓然坐在床上。阿灵突然就哭了。

  2

  十月是北京一年当中气候最好的时候。一连很多天天空都飘着绵绵细雨,空气湿润,带着一点点寒凉,雨点儿夹在微微的风里落在身上落在脸上都很舒服。

  张士心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九六年十月底的这一场秋雨。滴滴嗒嗒的雨不像是下在地上,倒像是一点一点落在他心里,他的心情像雨天一样潮湿和沉闷。两年来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被这一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除了依然纠结在身体里折磨着他的病痛,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一场彻夜的痛哭能够洗尽他内心所有的病与痛,让他变得通体透明,他愿意坐在雨里面痛哭到天亮。

  就在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的时候,宿舍里来了两个人,一个人交给他一张单据,上面写着“学生退学通知单”,另一个人给他的是一张火车票。“四天以后的,到时候学校会送你走。”他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士心知道自己的眼泪随时都会喷发出来,但他憋足了劲忍受着。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痛苦,心里充满着的只有迷惑。“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仅仅是把消息传达给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系里的老师问问。”给他退学通知单的那个人说,依然面无表情。

  士心没有再问。他脑子乱极了,但他知道现在问这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他没有接通知单,也没有接火车票,颓然坐在床头。那两个人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走了。宿舍里的人都不敢出声,静静地看着士心。在这个庞大的校园里,只有这几个人目睹了士心两年来艰难的求学生活,也只有他们才真正知道士心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业是多么珍惜,为了维护这份学业付出了多少艰辛和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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