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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士心本来还想劝一劝,但王学文翻了个身,把脸朝着墙默默看书了。士心便没有再说话,拿着饭盒出去洗涮。

  第二天一大早,王学文就坐汽车回家了。士心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甚至在心里有点看不起王学文。在他看来,出去找工作没有什么丢人的地方,甚至他觉得那些家长每次咨询孩子的教育问题,得到比较满意的答复之后离开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成就感在心里荡漾。工作对他来说是为了维持生活和学习,但很多时候,这样的工作也带给他满足感;至少在这两年里,他教了几十个学生,也从那些孩子的进步中证明了自己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天晚上宿舍里就他和马一两个人,说起王学文回家的事情,他还是觉得王学文应该出去自己找工作而不是就这样灰溜溜回家去。马一倒是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兄弟,人各有志,像你那样累死累活地拼命,到头来还是一穷二白。你小子有骨气,我服你,但是我不赞同你的生活方式。像你那样过一个月,老子肯定玩儿完。”

  5

  几天以后,士心在外头忙碌了一天,疲倦地回到学校,发现马一躺在宿舍里蒙头大睡,连馒头也没有买。

  听见士心进门,马一一骨碌翻起来,把蒙在头上的被子忽地丢在地上,大声地说:“老子真他娘的混蛋,听你话拉着王学文一起出去找工作多好!”他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掌,发出一声闷响,“王学文死了。我哥们儿死了。”

  王学文回家后的第二天出去放牛,走在塘边的时候失足落进池塘淹死了。

  士心立刻悔恨交加。他颓然地坐在床上,“啪”地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嘴角立刻流出一缕鲜血。他后悔自己没有把那份工作送给王学文,一个并没有恶意的谎言和隐藏在这个谎言背后的自私,让他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的生命忽然之间就那样悄悄地消失了,士心泪流满面。他挣扎在生死线上,他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鲜活的生命更加让人觉得感动和美好。马一躺在床上,就在几天之前,王文学还躺在那个地方翻看着《平凡的世界》,感动得流泪,现在却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人间冷暖了。

  士心为这一次的自私和撒谎感到愧疚,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

  整个假期他都郁郁寡欢,除了忙碌,日子本来就没有多少快乐;因为自己的自私失去了一位朋友,他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

  没来北京上学之前,他以为北京是一个天堂,大学也是一个天堂。两年来耳闻目睹的事情让他越来越分明地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和冷暖。自己打工的过程中曾经被人羞辱,也曾经被小店里面的一碗刀削面感动;曾经因为贫穷而被同宿舍的人误会偷了他们的钱,也遇到了阿灵、春雨这样善良的朋友;曾经从死亡线上把蒋英华拉了回来,也亲眼目睹了杨得意的死去,王文学的离开,自己挣扎在生死线上前途未卜,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和关注。生活是现实的,也是残酷的,日子的角角落落都有着温暖,也充满悲欢。

  逝去的人已经故去,悲欢初尝,他的生活还需要继续面对。尽管心里难过,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风尘来,到了学生家里的时候总是笑呵呵的样子,笑容就连本来的那份憔悴也掩盖了,以至于学生和家长都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人,都很喜欢他。他把每一阶段挣来的钱都放在存折里,除了吃饭之外基本上连一分都舍不得花,每天骑车东奔西跑,就算口渴得嗓子冒烟儿也舍不得买一根冰棒吃,总是随身带着一瓶凉开水。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两千五百块钱,此外还有差不多一千块钱没有结算,等这些钱都收回来,就可以交纳两个妹妹和自己的学费了,他甚至还可以偿还一部分外债。

  假期的最后两天,他的家教停了,没有什么事情做,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询问母亲的健康和几个妹妹的学习情况,然后对自己即将寄回家里的钱也作了安排。他给自己预留了八百块钱,把其余的钱和信同时寄出去之后,就开始抓紧看书,很快就要应对缓考的那几门课程了。虽然一直忙碌,但他没敢耽误学习,他确信通过考试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6

  这一年一定流年不利。学校已经发生了三起意外事故,三个学生死亡。春天里一个学生上完晚自习出来的时候教学楼锁门了,就从二楼窗户跳下来,结果被窗外的铁栏杆挂住衣领吊在栏杆上,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夏季里一个学生像很多夜里偷偷跑去游泳池免费游泳的学生一样,夜里翻过游泳场的护网一头扎进泳池,那天游泳池正好放光了水,结果那个学生颈骨折断,当场死亡;这个暑假刚刚开始不久,即将升入四年级的王学文在回家的第二天意外淹死了。

  不幸的事情接连发生在本来平静的校园里,让学校感到一种空前的压力。一连串的意外事件让钱强也觉得不可理解。除了已经发生的事情,自己的学生阿灵因为肾病休学,虽然已经复学,但至今还没能出具已经康复的证明,凭经验他几乎可以很肯定地告诉自己,阿灵还没有康复;蒋英华急性胰腺炎差点没救过来,张士心几度住院,从他焦黄的面色可以看出,这个学生身体的问题还远远没有得到解决,不幸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钱强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茶杯里的茶泡得很浓,酽酽的红色。“必须在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就解决掉。”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就想到了张士心。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学生。客观地讲,他并不反对学生出去工作,甚至还持赞同的态度,他也喜欢有个性有爱心和能够自立的学生,但这些到了张士心的身上,一切似乎就立刻变得让他很厌恶。他厌恶张士心骨子里的的那种傲气,他希望张士心能够像大多数学生那样对他毕恭毕敬。钱强觉得就算自己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存在不妥当,作为一个学生,张士心需要做的就是服从而不应该表现出任何异议,但很明显,张士心对他这个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并不是很尊重,甚至有点儿瞧不起。这让钱强觉得很窝火。做了几十年学生工作,从来都是别人来求他,唯恐不小心得罪了他,没有一个学生像张士心这样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种倨傲的姿态,也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像张士心这样,连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明白。

  当初换专业的时候,他提出了三千块钱的要求,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张士心家境真的那样贫寒,后来他很想在不收钱的情况下帮他转换专业,但那个傲慢的学生居然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希望张士心能来求他,只要张士心开口,他一定很快就办得妥妥当当;然而张士心没有来,不但没有来,此后这个学生看自己的时候眼光里总是流露出一种轻蔑的意味,这让钱强觉得很愤怒。

  虽然在他面前张士心一再隐瞒病情,但作为已经接近五十岁并且搞了二三十年学生工作的人,他很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学生的病严重到需要马上做手术换肠子的地步,那一定不仅仅是肚子痛这么简单。很明显,这个学生正在很努力地维系着随时可能坍塌的学业和生活,自己现在的态度和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对这个学生的将来产生深远的影响。他需要好好考虑。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的学生中再发生病死的事件,如果这个学生的病情到了真的不可收拾的地步,退学将是他面临的惟一选择。不仅他自己这么想,学校也必然希望他这么做。

  钱强现在很希望天下太平。如果这个学生的身体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如果这个学生能够不为了打工而不顾一切,如果这个学生能够爱惜自己的身体,能够很安心地学习和生活,那么他可以确信,这孩子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学生将来会是一个给他带来骄傲的人。于是他决定找张士心好好谈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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