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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你明知道那有多么难,”穆忻叹口气,继续喝闷酒,“百里挑一,看上去比例并不算太惨烈,可问题在于个个都是已经经历过公务员考试并且成功晋级过的人物,又都有基层经历,很多还是在基层专门从事文字材料工作。可你再看看我,两年了,不是在警校学摸爬滚打,就是接电话、整档案,我几时干过一点有意义的事?哦不对,我在市局帮忙的时候,也是想要好好磨磨笔头的,可是不到两个月就被遣返了。我婆婆……那真是一朵奇葩。”

  褚航声用手里的纸杯碰一下穆忻的杯子:“其实你做的也是有意义的事情,你之所以觉得没有意义,不过是因为它用不着你之前学过的那些专业知识,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你身处险境,会不会觉得最有意义的一个电话号码就是110?那时候,你听见里面传出的说话声,会觉得那就是天使的声音。”

  穆忻愣一下,过会儿才微笑:“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就不要想以前了,以前的经历,是学历的资本或者学习能力的锻炼,但到底不是眼前养家糊口的凭借。人,看眼前才是最重要的,”他一边说一边翻身后的包,拿出两本红皮书,“闲着没事儿看看吧,总不能真的到了考试时再复习,临时抱佛脚太被动。”

  穆忻定睛一看,竟是《行政能力测试》和《申论》。

  她若有所思又有些感动地看着褚航声,低声说声“谢谢”,然后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口灌下去。红酒并不辛辣,但不知为什么,似乎有酒精窜到鼻子里,激起眼底浅浅的水花。

  冬天到来的时候,穆忻终于结束在组织部帮忙的日子,回到分局,等待时过境迁后的再次分配。这次恰逢谷清出差,段修才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值班表,说:“市局刚好在轮训,咱们科所有人都要参加。这阵子缺人,你也排进来一起轮值吧。每次去两个培训的,台子上留六个人。眼前的值班顺序全部打乱,基本上每24小时一个班,然后只能休一天,有意见吗?”

  穆忻摇头,没说话。

  段修才拿出笔改了几个地方,把值班表递给穆忻:“对照着值班吧。”

  穆忻接过来,看见自己的值班时间是从当晚七点开始,到次日晚上七点结束。孟悦悦已经去了培训基地,所以穆忻的搭档换成了科里除她以外唯一的副主任科员石晓峰。

  只有三十三岁的石晓峰,已经从警十五年。

  这是穆忻晚上值班的时候才知道的。石晓峰是个健谈的人,第一次搭档值班就一边接着报警电话,一边从自己在警校读中专时的经历开始讲起,好像一场个人报告会。

  他讲自己如何在高中的班上考倒数几名,成绩不好,毕业考不上大学,只能考中专。体能不错,就考上了警校。十八岁毕业,进派出所当民警,九十年代初市里有了巡警,他又进了巡警大队。后来市局要搞“110”“119”“120”的三台合一,警力不足,他就被调进了指挥中心。到这时他已经干了十几年的警察,而当年在巡警大队手把手带过他的队长已经是分局副局长。蒙副局长器重,他在从警第十五年的头上,终于有机会从普通科员提拔为副主任科员。听着虽然是虚职,但要知道在僧多粥少的公安分局,别说“副科长”,就一个“副主任科员”的虚职也是可以打破头的……

  石晓峰舒口气感叹:“前阵子我们小学同学聚会,我们班当初总考第一名的那哥们儿也来参加了。当初都是我抄他的作业,而且他也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可是现在又怎样呢,还不是在批发市场卖文具?后来喝酒喝热闹了,他还跟我说‘没想到,这些人里面,还属你混得最好’。我一想,可不是嘛。”

  他的那句“可不是嘛”,带着一点自豪,一点得意,一点扬眉吐气的畅快,让穆忻说不清楚心里的滋味。

  不过好在石晓峰已经自顾自往下讲:“咱局以前,在你对象杨谦进来之前,也进过一个研究生,还是省大的呢。”

  这次穆忻倒是有些好奇了:“是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谁会给你说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咒你,也就我这胆大的敢说,还得知道妹妹你不是那种多心的人。”石晓峰笑呵呵的,穆忻顺势接过他扣过来的大帽子,只笑一笑,不再答话。

  “那研究生来咱局后分在治安大队,来了没多久就辞职了,说是宁愿去他们老家一个没听说过的民办高校当老师,也不要当警察了,”石晓峰摇摇头,“这不是脑子不好吗?”

  “为什么辞职?”

  “说是嫌不自由,”石晓峰撇撇嘴,“还说他老婆在外企,赚得比他多,时间久了很没面子。当警察的晚上要值夜班,放假时间也不规律,又分在个穷山沟里——那时咱不还是县城吗?唉,反正一肚子牢骚。”

  穆忻默然,心想:其实,自己也是这么嫌弃杨谦的吧?

  “结果就是巧,前几天我去科技市场,遇见他了,你猜怎么着?”石晓峰看穆忻,当然也没指望她说什么,接着自问自答,“民办高校倒闭啦!他失业了,没办法,就去哪个培训学校教小孩电脑,哦对,他好像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

  “计算机专业毕业?”穆忻叹口气,“如果咱单位把人家安排在网监或者技术侦察也算是发挥所长,治安大队……每个月统共也就需要他做一次数据整理的EXCEL表格吧?”

  “你是说大材小用?嘁,其实他有什么才?好不容易写篇公安简报,开篇第一句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哎你别笑啊,后面还有一句是‘犯罪嫌疑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誓与民警共存亡’……”

  “还行,没写‘在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穆忻点头。

  “所以我就说,1念书有什么用?你没见现在社会上多少一毕业就失业的!现在的大学不行!教育理念、老师水平什么的,都不行!”石晓峰一边说一边摆手,痛心疾首。

  穆忻言辞恳切:“其实我也后悔了,多念三年书,现在看来也用不上,公安这个活儿,就是要有丰富的经验,你说是吧,哥?”

  “你是明白人。”石晓峰赞叹,看穆忻的眼神再不像初始时那么探究,反倒多了些难兄难弟般的认同。

  穆忻转回头去,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在心里苦笑。

  你看,她现在学会了“踩”自己,往泥里踩,毫不留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跟不同部门、不同年龄段的多少人表过忠心——学历算什么?读书有啥用?没有办案经验、酒量也不好、胆子也小、花拳绣腿,解决了“副科”是沾国家政策的光,其实国家政策也不科学,凭什么给一个新兵蛋子这么好的待遇呀?我本人都觉得汗颜。这辈子估计也就在副科岗位上老死了,毕竟是女同志嘛,一辈子也出不了什么成果,全靠哥哥们有朝一日混出头来多提拔……

  这些话说多了,穆忻觉得自己渐渐也真把这些话说出了惯性。有时候她也分不清哪些是拍马屁、哪些是顺水推舟,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融入这个对她而言仍然有些陌生的群体。毕竟,这里极有可能是她要呆一辈子的地方,单是为了自保,有些话她必须要学会说,有些事她也必须要学会做。

  不过好在,有些事她看透了,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而言,高层次的“勾心斗角”轮不着她;又以自己的毫无野心而言,低层次的“指桑骂槐”伤不着她。她只是脸皮比以前厚了一些,在大庭广众之下愈发百毒不侵而已。至于背人处那些没有平台施展专长的空虚、没有挚友分担牢骚也不敢随便发牢骚的抑郁,以及那些明明没有共同语言却不得不拼命找话题与中年欧巴桑们聊天的憋闷时光……她或许也曾经哭过,但后来,连哭都懒得哭了。

  她想,自己要么是更强大了,要么就是更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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