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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穆忻没有听到这段对话,自然不清楚这场病、这些琐碎的家事让自己在领导心目中有了怎样的印象。她的精力有限,还要忙着躲陆炳堂、忙着照顾生病的公公、忙着应付挑剔的婆婆,以及三不五时地嘱咐杨谦“注意安全”……她想,或许,自己注定了就是个操心的命。

  况且,忙中添乱,还有穆妈妈打来电话,嗫嚅着说:“忻忻,那个,我想再找个人凑合着过下半辈子,你看行不行?”

  穆忻吓一跳。

  周六,穆忻跟公婆请假,急匆匆地回了娘家。事由没照实说,只说妈妈身体不好,要回去看一看。肖玉华听了,还热情地买了两桶专供中老年食用的核桃粉,要穆忻带回去。穆忻千恩万谢地接了,走出家门后才终于卸下堆了满脸的笑容。

  不是她凉薄,而实在是因为累——肖玉华做在面子上的礼节从来都是完善得不能再完善,如果不是这样,穆忻也不会在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因为那些热情的寒暄而丝毫没有意识到鄙夷的存在。可日子总要慢慢过,要朝夕相处,才能看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屑。

  想到这里,凭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敏感,穆忻停下脚步,站在树荫下小心取出一盒核桃粉,看看罐底的保质期——果然,还有一个月就要过期,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超市解决库存时的打折货。

  这次,穆忻一点都没生气,她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仍然是因为这种穆忻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职业敏感,在第一眼见到宋喜元的时候,穆忻很想准确把握出这个人的特征,但很难——这个六十岁上下的老男人身高大约一米七左右,五官没有什么鲜明的特征,唯有满脸风霜,还有努力堆出来的无害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带点讨好,带点忐忑,在接触到穆忻身上尚且没有佩戴警号、警衔的警用执勤服时蓦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是一点卑微的寒暄。

  穆忻问他:“大伯,你家也有儿女吧?”

  他老老实实点头,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更像是被审讯:“一儿一女。”

  “现在都在做什么工作?”穆忻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拉家常。

  “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孙子在外面打工,闺女也嫁人了,没工作,在家带孩子,念书都不行。”他憨厚地笑笑。

  “您儿子在哪儿打工?”穆忻刚问完,看见穆妈端着水果过来,主动替她把想要问的全都解释一遍:“在四川,每到过年才回来。儿子比你大四岁,闺女也比你大一岁,也生的男孩呢……”

  穆忻在心里翻一下白眼,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妈,想了想,还是趁穆妈妈去厨房做饭的时候跟进去,埋怨:“我就想试探试探他,你都说了,让我从哪里开口问?”

  “有什么好试探的?”穆妈妈不愿意了,“你当了警察以后是不是看谁都不像好人?”

  “那倒不至于,不过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认识的?婚介所可不靠谱,婚托多得是。”穆忻压低声音。

  “我去公园里锻炼身体认识的呀!”穆妈妈得意了,“你别老拿有色眼镜看人,你宋大爷是自己闲不住,揽了个扫大街的活儿,我们在公园门口广场上拉呱儿的时候认识的。”

  “你结婚我没意见,不过随便找个人结婚可不行,”穆忻叹口气,“那你把他身份证拿给我看看吧!”

  “身份证?”穆妈妈大惊,“要这个干什么?”

  “查查真伪。”穆忻没好气儿。

  “这还能有假的吗?这么大的一个大活人!”穆妈妈提高声音,穆忻赶紧捂上她妈妈的嘴。

  “小点声儿!你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没有防范意识!”穆忻急得瞪眼,“现在户口本、身份证都有假的,咱家有这个条件验明真伪你还这么不积极。”

  “还得怎么积极?”老太太生气了,“你就是当警察当出毛病来了!”

  说完,老太太撂了抹布没好气地出了厨房,穆忻跟在她身后,路过宋喜元身边的时候看见他惶惶地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却没来由地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畏惧。

  穆忻有点愣住了。

  她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可以让别人产生畏惧感的。

  她不知道,这种畏惧感,是来自于她的警服,还是她这个人?

  没成想第二天穆妈还是把宋喜元的身份证给了穆忻。穆忻一分钟都没耽误,打电话回分局,找到刚好在值班的孟悦悦,火速用公安内网辨别身份证号码的真伪。

  “宋喜元,男,1952年11月17日生……”孟悦悦的效率真是高,直接在电话里读查询结果,“可惜你没法接收传真……要不这样吧,我把他身份证上的照片用手机拍下来发彩信,你接收一下比对看看。”

  “好!”穆忻挂上电话,五分钟后彩信到,略有点模糊,但果然就是宋喜元的这张脸。

  穆忻这才放了心。

  “真不知道你折腾个什么劲。”穆妈妈看到彩信,还是埋怨。

  “虽然不能预防犯罪,但至少可以保证在犯罪行为发生后提供准确的抓捕依据。”穆忻说话已经从学生时代的大意敷衍变成如今的煞有介事,她不自知,只觉得这是一种本能反应。穆妈妈瞪女儿一眼,也没多说话。

  “妈,这宋大伯的儿女支持他再婚吗?”警察的职业病之后,终于才是正常人的思路。

  “据说是不支持,不反对,没什么具体意见。”穆妈妈一边切菜一边道。

  “哦,那我也不反对,”穆忻看着穆妈妈脸上的皱纹,突然一阵心疼,便伸开手,从后面环抱住妈妈的腰,低声道,“妈,你跟我去省城,好不好?”

  “要是这里有个家,就不孤单了。”穆妈妈伸手拍拍女儿的手,感叹着答。听上去好像答非所问,但穆忻知道,妈妈懂她的意思。

  妈妈其实是在告诉女儿,开始另一段婚姻,是因为孤独,也不仅仅是因为孤独。

  因为,这普天下的父母,多是既希望与儿女朝夕相处,又从来都不愿意成为儿女的负担——这份苦心,总是在为人儿女者远行之后,才骤然悟得。

  没多久之后,没有声张,没有宴请,穆妈妈悄悄地就与宋喜元领了结婚证。穆忻作为唯一的观礼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谈不上失落或者高兴,她只是在无可无不可中有些迷茫:毕竟不是二十多岁的怀春少男少女了,毕竟曾和一个人举案齐眉、同床共枕,毕竟曾有不同的生活圈子、夫妻相处模式……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滋生成一种习惯,甚至本能,好像一个隔膜,横亘在这张鲜红的结婚证之上。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陌生感,还会不会想起那个曾经以为能白头偕老的人?而这两个有着太多不同轨迹的人在走到一起之后,又有怎样的未来?

  但穆忻知道,她现在,也并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白头偕老”了。

  因为哪怕她再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承认,埋藏在她和杨谦之间的地雷远比想象的要多。

  比如,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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