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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穆忻悄悄地观望,内心里有点小激动——尽管仍有些忐忑,但她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这样专心致志、静心思考的环境中工作过了。自离开学校以后,她的生活中充斥着机械式接派警的浮躁,偶尔看看报纸,但次数少得可怜。如今,听着此起彼伏敲击电脑键盘的“咔嗒”声,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研究生时代,在教室里和导师一起琢磨广告大赛的方案或是某篇论文的构架,为任何一处细节精心推敲……曾经,那是她腻了的勤恳、厌了的钻研,可如今,当她一步迈入一个全然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推敲的环境中去时,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怀念那些勤恳钻研、手脑并用的时光。

  而眼前这一切,尚且如此陌生,却又多么熟稔。

  穆忻想着,心里就生了暖意,也是瞬间就领悟到了为什么自己已经很久都不快乐:原来,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勤奋得多;原来,她内心深处所有的空落落,都不过是因为她的大脑变空了、她的工作性质太机械了;原来,她对于知识的依恋、对于思考的习惯、对于未知领域的挑战欲,都已经伴随七年的大学时光,深入骨髓。

  是的,曾经,她一度认命了——既然生活如此机械,那她不如就像《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一样,做个适应齿轮的扳手,学法律、学业务、学方言,敷衍到不至于耽误事儿也就足够。她也看透了——想要离开眼前的环境,要么有后台调走,要么有本事考走,前者她无法指望,后者更不知猴年马月。加上杨谦在刑警大队的埋头苦干,以及屋子角落处尘封已久的公考资料,她渐渐就失去了奋斗的心。她开始觉得,一个女人,或许真的需要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眼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避免工作任务过多而引起的早衰,避免不断思考问题而生出的抬头纹,也不用为大城市里无法挑战的高房价而感到心焦。偏安郊区一隅,迟钝地步入中年、老年,不操心,兴许也能长寿……

  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这一年多来的失落、消极,突然被推翻!她瞬间恨死了那个放弃动脑、放弃思考,只是屈从现实的自己,转而一下子就充满了力量,开始向往、怀念甚至有无限勇气迎接未知的一切!

  “这真是个好兆头。”她这样总结给褚航声。

  午饭,本来要叙旧,但褚航声没想到穆忻兴奋地讲了那么多——有一年多来的失意,也有这一上午的刺激,当然还有对未来种种的全新预期。她眉飞色舞,脸上有热切的神采,褚航声拿着筷子看着她的脸,被她的激动感染得有点发愣。

  他就这么愣愣地擎着筷子看着穆忻,看得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许也是那一刻穆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滔滔不绝说了很久的话,褚航声一直在倾听,带一点微笑,中间没停了给她布菜。

  她终于停下来,略有点歉意地看看褚航声,笑一笑:“我说太多了,是吗?”

  “继续说就好,也很久都没有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了。”褚航声有些感慨,却让穆忻觉得略有点心酸,她想,或许正是因为她结婚了,才更能体会到两地分居的日子有多寂寞。

  她也有点奇怪,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那些压抑,那些苦恼,她从不对外人说。哪怕是在段修才动辄便拿“研究生”学历说事儿的时候,在报警人不分青红皂白破口大骂的时候,在因为一个小小的“副科级”而被年龄比自己大、薪水比自己少的三姑六婆们挤兑的时候……她心里再堵得慌,也不过是夜半时分偷偷地掉眼泪。总想着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没资格抱怨。唯独埋怨过杨谦,可他只是抱紧她,不停地说“对不起”。而后来,他工作越来越忙,她竟然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唯一的发泄,就是电脑里的一个上了锁的文件夹,那里面深埋着一系列秘密的、从没有被别人看过的日记,那里有她内心深处最见不得人的一切,比如最放肆的牢骚,最恶毒的诅咒以及最煎熬的后悔。

  她承认自己虚荣,不然不会在人前意气风发,人后郁结伤怀。所以她更想不到,今天,她居然会对褚航声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藏了太久的苦恼和盘托出。

  而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只有平静温暖的接受,让人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安然。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

  或许,也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

  “其实,无论做哪行,只要在跟人打交道,尤其是需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总要经历这些,”他说,“从陌生到适应,没有飞跃,只有过程。”

  “我以为,我已经适应了。”她苦笑。

  “适应也是分阶段的。刚开始的时候,你委屈、难过,觉得后悔。所谓的适应不过是单纯的忍耐,哪怕有人很肤浅、很敌对,你也会迁就,”他看着她,慢慢地说,他的目光有点游离,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回忆,“渐渐的,你不需要忍耐了,因为不存在伤害,所以也就不存在忍耐的说法。你或许仍然会鄙夷,有时候会不屑,但你面对他们的时候,会微笑,会恰到好处地寒暄。永远都有一点距离感,但不会难过,甚至容易产生得过且过的惰性,觉得不过如此,觉得可以永远如此。至于完全的适应,我想,应该是一种你对周围人的认可。你的视角越来越客观,你的心态越来越豁达,你开始看见他们的好处、长处,你开始从内心深处懂得他们也有可爱之处、聪明之处。你变得越来越宽容,学会了取其精华、弃其糟粕,那时候,你才是真的适应了。”

  “就是说,迟早要妥协。”穆忻叹口气。

  “妥协是被动,是心不甘情不愿;适应是主动,是能够从中获取营养,自得其乐,其实有着本质的不同,”褚航声微微一笑,“当然,这很难。人在逆境中的时候,很难觉得这种苦涩的生活可以给自己营养。总要走出去,往上走,再回头俯视这段经历的时候,才能承认,曾经那些弯路,并不是白走的。”

  “你走过弯路吗?”穆忻问完了又摇摇头,笑了,“算了,问了也白问,你从小,哪样不是顺风顺水?”

  “是吗?”褚航声看着窗外,语调却突然变得有些惆怅,“有些疤,别人看不见,不过是因为都在暗处。像你,或许自己有时候也觉得不快乐,可是你的师弟师妹们,会有多少人都羡慕你能穿一身警服,有一个公务员的身份?别人看到的总是好的,其实不过是因为别人没有身处其中,所以无法感同身受。”

  “你是说,你也走过弯路?像我这样?”穆忻迷茫了,“你毕业就进大报社,想跳槽就跳槽,哪里都是出路,有什么弯路可走?”

  “人生哪会只有事业这一条路要走?事业也好,家庭也好,彼此之间都是互相影响、互为顾虑的,”褚航声顿一下,“更何况,即便是事业这条路,我也一路磕磕绊绊。就像刚做记者的时候,带着满腔热情,偏激而冲动,以为自己就是包青天,可以铲奸除恶。结果到头来要跌了跟头才发现,记者不过是个传播者,可以客观报道,也可以合理阐述,但没有审判权。”

  穆忻怔住了,过一会才突然笑着说:“不要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说说你吧,嫂子是个怎样的人?”

  “她……很能干,也算漂亮,比我小一岁,”褚航声字斟句酌,说得很慢,但很慎重,“她家就是这里的,我毕业后在当地工作了一年,后来她毕业,想回来,我们就回来了。只是没想到,没在这里呆多久,她又去了香港。”

  “其实她过的那种生活就是我曾经十分羡慕的,”穆忻看看自己身上的警服,觉得也很有趣,“做衣着光鲜的白领,走在时尚前列,每天争分夺秒用知识赚钱养活自己。生活很忙碌,但处处都有挑战,处处都精彩。”

  “还是那个道理,看别人都觉得精彩,看自己常觉得绝望,”褚航声笑了,“你不知道南京有白领辞职考公务员?”

  “脑子进水了?”穆忻瞪眼。

  “是真的,外企压力大,要么不敢结婚,要么结婚后不敢生孩子,才三十岁就到了事业巅峰,再往后,有人还能平步青云,绝大多数人却开始走下坡路。在很多地方,也无疑是在吃青春饭。”

  褚航声这番话,让穆忻想起来自己毕业时杨谦说过的那段话,现在想来,杨谦的想法果然不像是二十五六岁冲劲十足的年轻人。她看看褚航声,神奇般地觉得,似乎,在他身上,也有杨谦隐约的影子。

  如果不是饭局中间突然接到的电话,或许,穆忻还会继续沉浸在一点点忐忑与更多的欣喜当中,甚至她一度还想要去参观一下褚航声的家。可是偏偏,肖玉华的电话在这时候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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