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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其实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很久了,如果妈妈不提,她或许真的很难想起。但奇怪的是,有的人,你明明以为已经忘记,可是一个偶尔的契机,你还是会不可遏制地跌回到的记忆里。那些记忆就好似一条河流,静静流淌多年,有着你可以忽略,却无法真正忘却的潺潺水声。

  穆忻的记忆大约是从五岁开始。

  那年褚航声九岁,全家搬到棉纺厂宿舍区。那天天真热,大人们来来往往、扰攘嘈杂地帮褚家搬家。穆忻和一群小孩子站在一边看热闹,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系着红领巾的男孩子穿梭在一群大人中间,十分尽力地搬着一些他能搬动的盒子、箱子。穆忻站得还算是近一点,也只能看见男孩子的侧脸,没有什么特别,况且那也不是一个能被漂亮男孩子吸引的年纪。但等到这男孩子从货车的车斗里搬出一个白色帆船模型的时候,所有孩子都忍不住异口同声发出“哇噢”的感叹声——那是只漂亮的小白船,有张开的帆、笔直的桅杆和一个银色的锚。在阳光下,整个模型闪耀出夺目的光泽,一下子就晃花了穆忻的眼。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一艘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模型,直到男孩子捧着模型的背影越来越远,进了单元楼,上了楼梯,进了家门,再也看不见。

  彼时穆忻还在上幼儿园,幼儿园小朋友的思维还沉浸在童话的世界——她想起幼儿园老师唱的那首歌: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明天……

  老师说,小白船就是月亮,月亮在银河里飘,上面有一棵树,还有一只雪白的兔子。

  穆忻很向往。

  她很想知道,这个新搬来的小哥哥,他的那艘小白船是不是月亮变的?那么小的一艘船,里面能长得下一棵树,还有一只雪白的兔子吗?

  所以,也就是那一天,穆忻留心着父母的对话,并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那户人家姓褚,那家的小男孩,叫褚航声。

  那天以后,穆忻就盯上了褚航声。

  她开始试着在褚航声趴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凑过去看几眼。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凑近了的时候,褚航声常常会觉得这就是一个洋娃娃,所以也无法拒绝那些“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为什么”之类的问题。但回答得最多的,还是“那个白船是你的吗”、“那个船有多大”、“那个船里面有没有兔子”、“它上过天吗”、“晚上会不会发光”……之类在褚航声看来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提问。

  可是褚航声并不讨厌这个啰嗦的小女孩。

  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干干净净的很讨人喜欢,或许是因为她扎着麻花辫的样子很好看,总之褚航声不仅没法拒绝她的啰嗦,而且还允许她在某个有火红夕阳的傍晚摸了摸那艘他心爱的帆船模型——这一次,穆忻终于看清楚,里面没有桂花树,也没有小白兔,但里面有个神奇的小盒子,能够感应到褚航声手中遥控器的信号,只要按下开关,那艘船就真的会在水面上笔直航行!

  而看着穆忻那副有些惊讶,有些激动,又有些艳羡的眼神,褚航声第一次觉得,原来女孩子也不都是班里女生那种叽叽喳喳就喜欢打小报告的样子,比如眼前这个洋娃娃,就可爱得紧。

  所以,从那以后,褚航声渐渐便对穆忻多了很多的照顾。那时褚航声和穆忻的父母都在厂里上班,工作是三班倒,往往到了晚饭时间却没有人做饭。穆忻常常蹲在单元楼门口,看着远处水泥路的尽头,眼巴巴地盼着爸爸妈妈回家。有时候饿狠了,会从厨房里翻出来一个洋葱头一口一口地啃,哪怕辣得眼泪直流,还是继续啃。终于有一次被褚航声看到,他想了想,转身回家拿来一个白馒头,再抹上一点芝麻酱,递到穆忻手里。穆忻顾不上说谢谢,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地吃——馒头是冷的,芝麻酱是涩的,然而咬在嘴里的时候,麦香和芝麻香缠绕在一起,是满满的幸福。

  直到二十多年过去,很少有人知道,穆忻时常找来解馋的食物,不是山珍海味,不是特色小菜,而是一块热乎乎的白馒头,上面抹一层厚厚的芝麻酱。

  而每当她任有点微涩却又香醇浓郁的芝麻酱在舌尖辗转,甚至是芝麻酱化开,一路往她手上黏腻地流动,怎么看怎么不讲究、不卫生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记起,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把自己的脸吃得好像一只小花猫,吃到手上、胳膊上、衣襟上都是深色的芝麻酱,很狼狈,很不好看。但褚航声,他一边笑,一边拿一块湿毛巾,一点点给她擦拭脸、嘴角、手掌、指缝……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愉快的星光,很温暖,温暖得就好像蘸着芝麻酱的松软馒头一样。

  那年,穆忻十岁,褚航声十四岁。

  再后来,褚航声长大了,穆忻也长大了。可是他们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因为褚航声又搬家了。

  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褚航声的父亲一路从工人、工段长、车间主任、副厂长奋斗进了当时的市计划委员会,他家也搬进了当时很是显赫的计委宿舍。他自己当时正在距离穆忻学校很远的、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就读,据说成绩很好,仍然是尖子生。文理不偏科,所有人都盼着他子承父业学机械,或是学很有前途的经济,但他自己还是选了文科,据说立志要成为一名好记者。他家的家风还算宽松,父母都没什么反对意见,反倒还在偶遇时当成笑话讲给以前的老邻居们听。所以,那时,在穆忻心里,就是因为不常见到,却又时常能听到这些有关他的传奇,才越发觉得他就好像一个神祗。他就像当年她最喜欢的那首《小白船》里唱得一样:渡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走过那个云彩国,再向哪儿去?在那遥远的地方,闪着金光,晨星是灯塔,照呀照得亮……

  她想,她就是那只小白船,而他,就是晨星,是灯塔,是照着她往前走。

  他在哪儿,她就走向哪儿。

  所以,他考上省大新闻系,她也攒足了劲儿想要考省大。可偏科太厉害,考不上那么好的学校,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同在G城的省艺术学院。可当她好不容易到了这个褚航声所在的城市时,却没想到褚航声又考取了南方一所高校的新闻系研究生,已经高高兴兴背起行囊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那是20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省城三十八度的高温里,穆忻拎着一大堆行李,心力交瘁地发现:褚航声,他真的好像天边的星星一样,无论她怎么努力,他都在远处、在前方,而她,纵然使尽全力,仍旧无法抵达。

  可是,离开了,并不等于消息就会终结——棉纺厂的宿舍区就那么大,虽然如今有阶层差异,但到底是曾经做过邻居的,母亲不经意就会提起他,提起从街坊四邻那里听说来的有关他家的消息:母亲身体不好提前申请内退了,父亲去援藏了,以及……他有女朋友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后来也搬家离开棉纺厂宿舍区的老邻居郑阿姨,据说是去超市购物时遇见了褚航声的母亲苏阿姨,闲聊间才知道的这则八卦。说他女朋友还蛮漂亮,是同校不同系的学妹;说他毕业后就地找到工作了,南方有间颇有名气的周报很中意他;还说他母亲问起了穆忻,说“穆家那个眼睛很大的小姑娘考到哪里读大学了?还是那么漂亮吗”……听起来真是句让人高兴的话,可是,穆忻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但,不管她高兴不高兴,事实都是,他有他的世界,而她,也必须开始自己的生活。

  于是,才有了谢启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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