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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其中一个拉着一嘴花白胡子的老头,气喘吁吁拄着手杖,举起一只大拇指,伸到医生的眼皮底下晃了晃,大声说:“知道这是什么不?程怡他是共产党的真种!”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和我一样!我么,你们晓得我打过多少仗?告诉你们,我替新中国流掉的这个血,能够垩三亩地!”

  左君年有点尴尬,瞥了医生们一眼,还好,他们这一次却没有笑,而是肃然看着那老头子。

  8楼到了,左君年忙领着医生走了出去,走廊里的干部看见左君年,都站正了身体:“左书记回来啦?”

  左君年点点头,把怀里的罐子随手递给边上的一个干部:“这些……要不你们吃了吧,是一些老百姓特意来送给程怡市长的。”

  那干部看到他衣服上的油渍,苦笑道:“你也被包围了呀,左书记。这么东西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处理了,你看那边。”果真,沿着走廊墙壁一溜,放了好些小罐子和网兜、塑料袋子,都是些汤水炖品和小袋的水果,有一个极旧的网兜子,从式样和颜色来看,肯定是被仔细地用了很多年了,里面装了几只橘子,袋口仔细地扎着结。能送这样的礼品来的人,经济上不知困窘成什么样呢。

  左君年不忍地移开目光,却看到齐大元站在走廊的那头,和马春山说着什么。

  他踌躇了一下,不确定自己这会碰到这俩人会说出什么话来,还好,刘幼捷已经迎了上来,见过两个名刀,立即就引了医生去找主治医师了。

  听说程怡还在抢救,左君年稍稍松了口气,走去看望刘林,刘林被几个亲友簇拥着,因担心他受了太大刺激,大家都讲些话逗引他发笑,正乐着呢,刘林见左君年推开了门,笑容刹那全无,两片厚嘴唇打着哆嗦,眼神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大人,左君年笑道:“怎么?我是卡车呀?”

  别人都笑了,刘林却亮开了嗓子,哇啦啦地哭了起来。

  “左书记……”他放声大哭,憋在肚子里的苦气儿像管涌似的直喷:“左书记……不是我没开好车,我开了二十年的车了没出过一次差错,今天是真的有人要害我们……是存了心的!我打了超车灯,那个车也让开了,等我到了它屁股后面,它忽然方向一打,别了上来!这个事冤哪!左书记,你要替程市长替死掉的小刘讲话啊!”

  左君年虽然觉得车祸出得蹊跷,却没想到这么深远,猛地听了刘林的话,毛发皆竖,脸色转为血红,刘林一个晓事的亲戚赶紧劝他住嘴:“当真是把脑子撞坏了!有影子没影子的事,只管瞎说,看把左书记急坏了!”

  刘林抱住了脑袋,埋在被子中间,呜呜地哭着说:“左书记……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说我是逃避责任……连卢部长都叫我别乱说,现在程市长都那样了,什么事都靠你一个了……”

  左君年一言不发,回身猛地拉开门,迅猛地冲了出去。

  散坐在过道的长椅上的干部们惊愕地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脸颊痉挛的左君年。

  “齐大元人呢!”左君年怒吼着问。

  没等任何人回答,他猛地推开一个试图开口劝说的人,朝刚才看到齐大元的方向冲过去:“齐大元!!!你给我——”他没来得及吼完自己要说的话,卢晨光从背后把他拦腰抱住,他暴躁地扭身要摔脱他,卢晨光低声急促地道:“老左,你现在和左昀做事有区别么?”

  左君年咻然把他推开:“我没你那么有度量!”

  这话让卢晨光脸上闪过一丝备受打击的伤心。但他还是没放开他,坚定地瞪着这个咆哮不已的人,冷静地说:“左书记,咱们该去慰问小刘主任的家属吧?”

  左君年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无数忐忑的目光里,他沉着脸,抖了抖衣服,跟着卢晨光走了。

  小刘的妻子是财政局的干部,已经哭晕过去三次,医生给打了镇静剂,正躺在病房里沉睡,小孩子才四岁,被保姆牵着,坐在母亲病床前的凳子上看童话书。

  小刘的尸体已经由医院的太平间转送到殡仪馆去了,老刘家在殡仪馆里设了灵堂,左君年和卢晨光赶到那里时,天已经晚了,吊唁的亲戚朋友也回家去了,他生前也不过是个副主任,除了政府办的一个秘书在相帮着照应,灵堂里只剩了他们自己家的两个老人。

  还在初冬,殡仪馆大厅的门还没挂上帘子,风像顽皮的孩子,由敞开的门里跑进又跑出,停床前的长明灯一阵阵跳跃摇曳,他们两个却似木了,坐在儿子身边,一动不动,只剩蓬乱的头发在风中起起落落。

  卢晨光和左君年不觉都是惨然。

  小刘的父亲是认识左君年的,撑着站起来和他握手。

  左君年赶紧握住老人的手,把他又按回凳子上:“看手这么凉!这里风多大呀,你们俩老身体怕是吃不消,还是先回去吧?”

  老刘迟延了一会才说道:“他弟弟去笔架山请大和尚去了,他这是横死,路死鬼,要找高僧来给他做做佛事,好让他超升。”

  左君年虽然是无神论者,此刻也只得点了点头说:“他是可惜了,年纪轻轻,为人又好,怎么就着了这么个飞来横祸呢……”

  卢晨光默默地看了小刘一会,美容师给他整过了容,戴着一顶帽子,头上那些可怕的伤口都被掩盖起来了,脸色红润,神情安详,安静地躺在鲜花当中,要是拿开那些鲜花,那张平静的脸就没法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卢晨光的驾驶员吕方年纪尚轻,和小刘主任素来交好,一个人站在灵床边掉起了眼泪。

  左君年虽然心酸,毕竟尚能自持,倒是见卢晨光平静逾恒,心里大不是滋味。自从陈秀走后,卢晨光的脾气也变得不可捉摸起来,言谈举止,冷了几度,说起白绵的事来,就一副颓丧放旷之态:“这些事,我们这些小官僚也就只能凭良心尽到自己的本分,再多的,就不是我所能干涉的,更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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