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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02

  夜凉如水,从那言家里出来后,我心烦意乱地沿着马路漫无目的的走。这一片是市中心较繁华的地段,车来车往,人群拥挤。我随着人潮穿越地下通道,站在出口处愣了愣,然后往左边走,拐进一条小吃街。看到街边热气腾腾的食物,饥饿的感觉才一点点侵袭过来,从下午开始一直待在医院守着苏灿,连晚饭都忘记吃了。

  越往小吃街的巷子里面走,才恍惚地记起这个地方以前来过,与夏至一起。他对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都无比熟悉,他不喜欢坐在画室里面对冰冷木然的石膏像,或者是蔬菜瓜果,甚至傻傻摆着固定姿势的人像模特埋头苦画,他的速写本上永远都是流动且鲜活的画面,一帧帧生动的人间百态。

  他曾牵着我的手走过这个城市的诸多小巷子,他寻访独特的风景,而我的目光,永远停留在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各式美食上。因此,他常常一脸宠溺地轻敲我的头,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爱吃的女孩子。而后掏出纸巾温柔地帮我拭去嘴角的油腻,他手指带着松节油的气味,混淆着食物的芳香,一起蹿入我的鼻腔,成为属于他的抹之不去的独特气味。

  在一碗汤圆的热气朦胧中,那些记忆中璀璨的片段一点一点在心里复苏,吸了吸鼻子,将一枚饱满的豆沙汤圆塞进嘴巴里,暗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真是越来越矫情了。抬头的瞬间,目光被小吃店玻璃外一闪而过的一抹身影吸引过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个侧影缓慢从我眼球中划过,晃过神来时,他已走出好远,我抓过包,踉跄地追过去,嘴里喃喃:夏至,夏至……

  我慌乱地在小巷子里拥挤的人潮中穿梭,拨开一个又一个挡在我前面的人,眼睛睁得老大,前一刻的影像迅速倒带:深蓝色卫衣,黑色仔裤,黑色棒球帽,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微低着头走路,懒洋洋的模样。这是刚刚从我眼前走过的人的装扮,也是夏至惯常喜好的装扮,连手插在口袋中的姿势都那么像。

  可为什么一眨眼他就不见了呢,我站在巷子里四处张望,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我一路疯跑出巷子,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踮脚张望,可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灯火辉煌的街头,车来车往,汽车尾灯与霓虹交辉相映,照出无数张行色匆匆的面庞,却唯独没有我要找的那一个。

  我颓丧地蹲在地上,双手掩住面孔,重重喘着气。

  良久,我缓缓起身,迈开步伐朝马路对面的公交站走去,目光恍惚地望着路面,却忽略了马路对面的指示灯已经转为红灯,当我意识过来时,只听到左耳边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声,身后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吸气声与叫喊声,我条件反射般地偏头,一大片炫目的白光刺进我的瞳孔,我睁大眼睛张大嘴,可身体却傻傻地呆立在马路中,仿佛被钉了钉子般动弹不得。电光火石间,只感觉到一阵强风从我耳鼓边呼啸而过,下一秒,手臂被人狠狠一扯,整个身体在空中旋转一个圈,而后被拉入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那一刻,本应有的譬如惊吓的情绪却在瞬间消失殆尽,脑袋嗡地一声,拽住那个人衣襟的手指越抓越紧,仿佛抓住的是失而复得的宝贝,害怕一睁开眼睛,便消失不见。我将脸深深埋进那个怀抱里,再深深深深呼吸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熟悉的气味,独属于夏至身上的淡淡松节油的气味……我紧紧抱住这份气味,再不肯松手。

  “你……还好吧?”头顶传来迟疑的询问,不是那个我熟悉的令我迷恋的声音,而是全然陌生的嗓音。

  我一个激灵,猛地从他怀里弹开,退后两步。

  他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是他!刚才我一直在追的那个深蓝色卫衣黑色棒球帽,借着路灯,这一次我终于看清楚他的正面,仔细看,他与夏至长得并不像,可那双眼睛在夜色下闪烁出的明亮而桀骜的光芒却与夏至的眼睛那么相似,以及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与感觉,真的真的让我恍惚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愣神间,一个讯息缓缓蹿入脑海里,我想起他是谁了!

  刚想开口说话,却见他睁大眼睛逼近我身边,神色变得很奇异,他猛地抓住我的手,那么那么紧,又试图伸手来摸我的脸颊,可忽然间他眉头深蹙,伸到空中的手指转变了方向,迅速地死死地摁住胸口,脸色急骤变得很苍白,面容上全是痛苦的神色,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抓住我手的手一点点松弛,最后,整个人朝我直直地扑倒过来,一丝轻飘飘的话语从他嘴里逸出,吐在我耳畔,他叫的那两个字,似乎是……珍妮?

  这就是我与江离的第一次见面,在如此混乱恍惚甚至狗血的情景下,他将我从危险的车流中救出,转瞬却晕倒在我怀里。

  03

  在我慌乱地尖叫的同时,旁边已有好心的路人用手机拨打了120。在救护车到来的那短暂时间里,江离以一种昏睡过去的姿势扑在我身上,而我,尴尬地瘫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任凭走过来帮忙的路人将他的头平枕在我的腿上。

  到这一刻,我先前的混沌与恍惚彻底被突如其来的状况砸清醒,手指按住隐隐发胀的太阳穴,开始想,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呀!

  我一直未曾放弃想要见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地忽然出现在眼前,可满腹的疑问来不及问出口,他竟然直接晕菜了……

  这真是一个充满了狗血与奇遇的夜晚呀。

  救护车呼啸而来,将江离小心翼翼地抬上车后,那护士又一把将发愣中的我也拎上车,嘀咕一声说,家属赶紧跟上呀,发什么愣呢!

  刚想反驳说我不是家属呀,可嘴皮动了动,到底作罢,在救护车一路鸣呜中再次跨进了医院的大门。

  除了狗血与奇遇,这还是一个“杯具”的夜。

  因为护士将江离推进急救室后,对着我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说,先去办理住院手续。

  我在缴费窗口徘徊了片刻,摸了好几次自己干瘪的钱包,最后叹口气,又折回找那个护士,说,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去把刚推进去那病人的手机偷出来,哦不,拿出来。

  护士小姐翻了个白眼,然后从置物箱里拎出来一个纸袋子,递给我说,他的东西暂时都保管在这里了。

  我如获至宝般地从纸袋里拣出了手机,然后迅速翻电话薄,拨了通讯录上“爸爸”的名字,电话关机。愣了愣,翻到“妈妈”的名字拨过去,可话筒里始终传出冰冷且机械的女声说着“暂时无法接电话转语言信箱”之类。

  我立时傻眼了,心想这什么父母呀,大晚上的个个都日理万机呢。

  正在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屏幕上的来电名字显示为:小小舅。我想也没想赶紧接通,未开口,那端已先说话:“到家了吗?”声音低沉,听着有点耳熟,可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急迫将事情简单陈述一番,然后挂掉电话,等待对方过来。

  当看到推开病房门而入的那言时,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困顿得眼花呢,可揉眼再看,依旧是他。我觉得这个夜晚奇妙巧合到已近乎不可思议。在电话里我没有听错,那个耳熟的低沉声音来自那言,江离手机中命名为小小舅的人。

  在这一刻,我忽然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在江离的画展上会遇见那言,并且他可以自由出入美术馆的休息室。在与苏灿重逢之前,我一直以为那言是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后来听苏灿说起他的工作,才知道不是。

  因为那一次的画展江离身在里昂并未回国,画展一切事项都托付给他的小舅舅那言打理。

  那言看到我时,脚步顿了顿,亦是充满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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