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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隐隐约约的,她就听见他经常提到“Double O Seven”,还有“James Bond”之类的,她想大概他们两人在聊电影007。她想这对旧情人有点意思,好不容易背着Linda的丈夫打个电话,却在那里聊电影,而且又不聊个谈情说爱的电影,反而聊个男主角有成打女人的007。

  过了一会,好像听到他们在讲什么“baby”。她听得断断续续的,因为他有时夹杂一些粤语,有时声音又低下去了。不过粤语好像主要用来骂人,“开台”“开台”的,像他炒菜放蚝油一样,一路放过去,该放不该放都要放一点。

  她东鳞西爪地听了一些,再加入自己的想象和推测,捏成一个故事,觉得他们是在谈两个人以前有过的一个BABY,听得出女方家里人横加干涉,两个人只好分开了,但那个BABY怎么样了,她就没听清了。只知道这个谈话是围绕那个BABY的,好像是在想法找那个BABY,说找到了就好了。

  她听得木头木脑的,原来他们以前有过一个孩子?那Linda的父亲怎么那么狠心?要把他们俩拆散?就为了一家餐馆和十万美金?这里是美国,怎么还有这么封建落后的家长?

  她不知道一家餐馆值多少钱,因为她不知道是多大的餐馆。听老板说,他们这家餐馆装修花了八万多,但现在如果要卖的话,可能也就卖个五、六万,因为大多数人不愿买旧餐馆来做,怕风水不好,名声不好,赚不了钱。一句话,如果这个餐馆好做好赚,你为什么要卖?

  她想,一家餐馆再加上十万块钱,也就二十万左右,以美国这样的工资水平,也就是一个人三、四年的工资。为了这些钱,就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卖了?

  她趁上洗手间的机会偷偷看了看Benny,见他把电话夹在颈子那里,手里在用那个铁夹子翻动芝麻鸡。看他的表情,倒不象是在重温旧情,反而象是在着急地办什么事。她想难道是Linda现在的丈夫发现了老婆跟Benny有过一个孩子,所以在找Linda的麻烦?

  她一下就同情起Linda来了,有这样贪财的父亲,也真是不幸。现在又搞得现任丈夫知道了,肯定对Linda非打即骂。她最同情的还是那个孩子,不知道是他们自己把孩子给别人了,还是Linda的父母作主把孩子给别人了,总之,她的感觉就是孩子现在不在Linda身边,不然就不会这么急着找孩子了。

  不管是哪种情况,孩子都很可怜。她自己也是做母亲的,她能理解Linda的心情。可能年轻的母亲对孩子的牵挂少一些,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很难完全不牵挂。她觉得Benny在这一点上显得很反常,他给她的印象是个很温和很与人为善的人,但怎么会把自己的孩子给人?也许是那时太年轻了?中学生?

  过了一会,她听见Benny的说话声越来越远了,知道他正在边打电话边往餐馆外面走。她装着出去看有没有客人,走到前台去,看见他站在餐馆门外打电话,芝麻鸡已经炸好了放在那里。她在柜台前站了一会,没什么客人来,就又走回厨房后面去切胡萝卜。

  她用那个特殊工具把胡萝卜都切成小块了,就拿起切菜刀,开始把那些小块切成片。正切着,Benny走了进来,好像很生气一样,怒冲冲地不知道在骂谁:“呢个开台!”

  然后他看见她在切胡萝卜,走上来说:“放下,放下,不要把手切了。”

  她觉得他今天好像态度没平常好一样,就不理他。他又匆匆走到店子前面去了,又拿起了电话。这次好像在吵架一样,说话的态度慷慨激昂,而且说的是粤语,但他很快就走出餐馆去打电话去了。

  等他这次打完电话回来,他很固执地叫她不要切了,说你要帮忙就包馄饨吧,不要把手切了。她也很固执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包那种馄饨,你还要我包?”

  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又跑回前面去打电话。她想,一定是有关那个小孩子的,不然他不会这么着急。

  她一大堆胡萝卜都切得差不多了,他才终于打完了电话。她不知道他是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还是给很多人打了一些不太长的电话。总而言之,他看样子是打完电话了,因为他回到厨房后面开始包馄饨了。

  可能她刚才没把那个盖着馄饨皮的湿毛巾盖好,那些皮子有一个角都乾裂了。他看了一下皮子,问:“宾各开台*&*&*U*$%#$?”然后就把馄饨皮扔进垃圾桶去了。

  她没听懂整句话,但她听懂了“宾各开台”几个字,而且猜出他是在问谁把毛巾揭开了不盖好,把馄饨皮都搞得干掉了。她很生气,心想他一定知道是她揭开过的,还有谁会去揭那个毛巾?那他就是在骂她。半包馄饨皮能值多少钱?就值得为了这事骂她“开台”?那不是在骂她“贱人”?

  她这两天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火,只不知道是窝的谁的火,反正就是窝着火。现在他这样骂她,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声不吭地走到前台拿了自己的小包和车钥匙,就往餐馆后门走,她没看见Benny。她也不管他去了哪里,径直从后门走出餐馆,开着车走了。

  她茫然地开了一会,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到哪里去,难道现在就收拾东西回B城去?她心里好像很舍不得一样,但不回B城去,又能到哪里去?最后她想到她的东西还在APT里,她决定先开车回到APT里去,把东西收拾一下。

  现在她有APT的钥匙,是老板走时留下的,Benny给了她。她用钥匙开了APT的门,开始收拾东西,她有点希望Benny会给她打个电话来,即便不说对不起,只要他叫她不走,她就马上跑回店里去。但他居然没打电话来,那说明他不认为自己骂错了人。

  她的东西大多都还是搬过来时的状况,不是在箱子里,就是在塑料袋子里,她只拿了一些必需品出来,所以很快就收好了。但她一提起箱子往门外走,眼泪就冒出来了,因为她这一走,就永远见不到Benny了。

  她没想到这次打工会这样收场,也许她不该为他骂她一次就生这么大的气?但她想,我生不生气都没什么区别,过几天咪咪就要来美国了,我总是要离开这里的,走了就走了吧,跟他在一起呆得越久,就越舍不得走。

  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他不仅有他的未来,他还有他的过去,她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过客。他出于同情和天性善良,照顾她,关心她,但她居然对他产生出一些依恋来,真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她坐在那里流了一会泪,就跑到老板房间去找了一张纸,想给他写几句话。但她想了很久,却不知道该写什么,这几天发生的事把她的大脑搞糊涂了。最后她简单地写了几句,不是写给他一个人的,而是写给他们大家的。她感谢他们这些天来对她的照顾和帮助,说她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然后她落款“傻呼呼的阿姨”。

  她写好了条子,放到老板床前的桌子上,Benny晚上回来算账的时候就会看见。然后她把门钥匙也留在那个桌子上,因为这个门不要钥匙就可以从外面锁住。她正要走,电话铃响了,她以为是李兵打来的,抢上去拿起听筒,但她听见是Benny:

  “What's wrong, baby?你怎么跑回APT去了?我到处找你,开始以为你——去Wal-Mart买东西,但是你——去这么久不回来。出了什么事?”

  她想,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她没好气地说:“没什么——”

  “你在生气,are you mad at me?”

  她不吭声,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该发这通脾气,即使他骂了她,也是因为她做错了事,而且他那个“开台”是经常挂在嘴边的,可以说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语气助词了,不一定是在骂人,至少没有“贱人”那么严重。

  她说:“是在生你的气,因为你骂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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